厅上的火势终于慢慢小下去。
精雅的大厅被烧成了焦黑的废墟, 火已完全扑灭, 只余几缕青烟。
“快!快去救人!”
火势并未波及后院, 古凝碧的发髻却已经散乱了一缕,那是跑过来时被撞散的。
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脸色惨白,被她喝令的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滴水成冰的大冷天里, 他已经汗湿重衣。
如果姜家家主被烧死在府衙里,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火势控制住之后,州府的衙役和姜家的府兵一起上前,每个人的脚步都异常沉重,但是还没等他们踏上石阶, 里面忽然传出“咔啦”一声响。
好像是踩断木炭的声音。
所有人都僵住。
紧接着, 又是“咔啦”一声。
一条人影走了出来,一步一顿, 摇摇晃晃, 两腿拖地, 诡异到极点,更可怕的是,它似乎有两颗脑袋!
是被烧死的家主大人的冤魂吗?
“诈尸啊!”
不知是谁惊恐地尖叫一声,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诈个屁啊!“
一声喝骂来自厅内, 那条诡异的人影终于来到了阶上,在满院火把的照耀下,显出了真身。
是灰头土脸的元墨背着姜九怀。
姜九怀双眼紧闭,无知无觉, 他比她高,也比她重,与其说是被她背着,不如说是被她拖着,便形成了这么一道惊悚的人影。
不管怎样,她终于把姜九怀弄出了这可怕的地狱,鼻尖终于不再是呛人的浓烟,元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呼,从来没有觉得冬天的寒风这么可爱过,甚至还嗅得到一丝梅花的香味。
“二、二爷,”曹方迎上来,满头是汗,艰难开口,“家主大人他……”
……可还活着?
这样的话,他实在没有力气问出口。
“怀兄!”古凝碧迎上来,双眼含着泪,焦急地望向元墨。
厅前密密麻麻围拥着无数人,都在等元墨的答案。
元墨的视线一一从这些人脸上扫过,正是火起时疯狂逃跑的那些人,火灭之后他们想明白了,如果姜家家主真的死在里面,他们就算逃脱了大火,也不可能活着离开,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这里人里,有多少人是真正担心姜九怀的安危,又有多少人只是考虑自己的生死,其中,又有多少就是姜长伦的同谋,混在人群中查看最后的结果?
只在这一个扫视间,元墨忽然明白了姜九怀素日的眼神为什么那样淡漠。
因为,目之所及,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所有人都顶着一张恭顺的面具,面具底下全是盘算计。
元墨嗓子被浓烟薰坏了,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把钢针,然而她还是用尽了最大的声音道:“家主大人无事,只是被浓烟薰晕了!”
古凝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双手合什,默诵一句“菩萨保佑”。
曹方也抹了一把的汗,呼,今番少不得要被治罪,但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其他人当中,不管是不是有人暗戳戳失望,所有人面上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喜悦的神情,表示天佑江南,天佑家主大人,又纷纷感谢元墨救了家主大人,引经据典,把元墨恭维成古往今来第一义士,忠勇双全,天下无双。
*
曹方带着人,帮着元墨安置姜九怀。
古凝碧跟上一步,又止住。
男女有别,纵然她再关心,也没有名份跟过去。
有懂事的曹家女眷上前,轻言软语,扶着她回后院梳妆。
曹方把府衙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然后急命人去请大夫。
元墨一把拉住他,开玩笑,大夫能乱请吗?
“曹大人先把三爷请来,然后再看看季公子在不在。”
桃林居士既然是琴棋书画、天文星相、医药占卜无不精绝,季公子一看就很聪明的样子,估计也会点儿。
曹方点头:“季公子就在外面,下官这就让人请他过来。为免走漏凶手,下官已经封锁了整座府衙,二爷还要找谁,下官都可以为二爷找来。”
元墨大喜:“还有姜长伦!”
曹方道:“火起之前,八爷因家中有事,已经离开了。”他说着,蓦地一惊,“难道……”
元墨点头:“我亲眼看见他带着人抬了硫磺与火油进来。”
姜长伦与姜三爷同辈,乃是姜家族谱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他带进来的东西,谁也不敢查验。
事涉姜家内斗,曹方只听得脸色发白,不敢做声。
昏迷可以掩饰姜九怀的心疾,但白一的匕首在姜九怀胸前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却无从遮掩。
好在大厅里死了两名杀手,元墨便含含糊糊把伤害家主大人的罪名推到那两人身上。
季云安很快被请了过来。
元墨没有猜错,他在桃林居士身边日久,所学的不单只是琴而已,医术一样颇为精湛。
只是他一诊脉,眉头就皱了起来。
元墨给他皱得胆战心惊:“季兄,家主大人到底怎么样?”
季云安皱眉思索:“家主大人的脉很是奇怪,像是中毒。”
元墨吓了一跳:“难道烟雾里有毒?”
不对啊,她也是从火里逃出来的,除了咽喉难受外,并没有别种难受。
“说不准……家主大人的脉相极不稳定,是在下生平仅见,若不是内腑遭受重创,便是心绪极度紊乱,受了什么重大刺激……”季云安语气十分不确定,“惭愧,是在下学艺不精。”
元墨心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姜九怀的心疾刚刚发作,可不是受了重大刺激?连这都诊得出来,可见名师出高徒,不是虚言。
曹方着急道:“季、季公子你别急,你、你再诊诊看,家主大人可千万不能出事!”
“这脉相想来非是一日两日,今日大体无事,外伤看着虽厉害,伤口不算深,昏迷可能只是因为被浓烟呛晕了,”季云安道,“伤口先用金创药,我再开副方子。”
这话终于让曹方和元墨的心同时放回了胸膛里,曹方让人准备热水、金创药和干净纱布,府衙原备有不少药材,此时正好派上用场,曹方亲自带着季云安去挑药。
元墨交待:“药材、药钵、药炉全拿过来,就在这里煎。”
不知不觉,她有了姜九怀的思维——谁也不能相信,每一个小地方都有可能被人动手脚。
曹方一听这意思,连忙大声表忠心,保证药材绝无问题,自己绝对不会对家主大人不利。
元墨温和地点点头:“以曹大人的智谋,若是真想谋害家主大人,怎么可能会在自家动手?这场火就算放成了,曹大人也是第一个陪葬,我想大人应该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这话真是撞在了曹方的心坎上,他感激涕零:“二爷明鉴。有二爷这句话,下官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曹方带着季云安出来,长叹一声:“季老弟,你找到了一座天大的靠山呐,来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老哥我。”
季云安怔怔地看着脚下,脑子里还在思量姜九怀那奇特的脉相,好一会儿才回神道:“曹大人,在下和家主大人真的不熟,今日才第一次见。”
曹方心想,还真是个书呆子,他指的不是家主,而是元墨。
元墨显然并非一个只会媚上的男宠,此次又有救主之功,将来前程远大,不可估量,他可要好好巴结这位二爷才是。
*
姜九怀仰躺在枕上,发丝披散,脸色苍白,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如一具安静的佛像。
但身上一道伤口从左肩一直劈到了胸口,浅蓝衣料染着鲜血,变成一种触目惊心的紫红色。
元墨解开他的外袍,里衣扣结细密,被血浸透,又腻又滑,一时解不开,她寻了一把剪刀,打算直接剪开。
但就在剪刀刚刚碰到衣裳的时候,姜九怀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便看到了自己胸前剪刀,寒光闪闪。
眼眶泛着血色,眸子里全是狂乱。
元墨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姜九怀的手狠狠扣住了她的手腕,左手微抬,袖口对准了她。
元墨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阿九,别,是我!”
“是你……”姜九怀声音低低的,语气极度危险,他冷冷地看着她手里的剪刀,眼神不带一丝温度,“我真没有想到,来杀我的人是你……”
“没有没有!”面对金麟,元墨急得舌头都快打结了,“这剪刀是剪衣服的,你受伤了,我要给你上药,我在救你!”
“哈哈,哈哈……”姜九怀大笑起来,慢慢坐起,血迅速打湿衣襟,他却像是毫无感觉。
“不错,我救过你,你不过是个收钱买命的杀手,一朝失手,重伤逃离,昏死在路边,是我刚好经过,顺手将你救起,让你养伤。你说你要报答我,愿意一生追随在我的身边,我想江湖果然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杀手也懂得知恩图报。我想你跟他们不一样,于是我允准了你的请求,让你成了我的侍卫统领,官加四品威武将军,我甚至还想过将来是不是要给你一个世袭……”
元墨知道了。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清她的脸,他还没有从方才的狂乱中醒来,恶疾控制了他,他的脑海浮现的依然是那片熊熊烈火,将世界燃烧成猩红的地狱,到处都是鲜血与背叛。
他的左手一点点抬起,对准她的额头,“——可是你却背叛了我!”
下一瞬,她的脑门就会多出一个血洞!
元墨可不想用这种方法拥有一颗金刚石,一咬牙,避开姜九怀的左手,扑向了他的怀中。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避开的办法。
姜九怀受伤后的身体虚弱,经不起她这一扑,仰倒在高床软枕之上,伤口震动,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以免他再次发难,元墨眼疾手快,死死扣住他的手,人坐在他的腰上,腿努力压住他的大腿,将自身当作武器,把姜九怀固定在床上。
这一下先机抢占得很好,姜九怀被全面压制,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曹方抱着药材走进来:“二爷,药材都配齐——”
看清眼前景象之后,曹方脸色一变:“下官打扰了,二位请继续。“
然后迅速收回已经迈进来的那只脚,“砰”地一声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曹方:对不起打扰了!
元墨:不是你想的那样,回来!
曹方:回来是不可能回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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