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元墨特意起了个大早, 出去钓了两条鱼。
回来的时候, 姜九怀刚起床。
他一脸木然, 眼下一片青黑,眼睛里有不少血丝,十分明显地那啥不满。
“阿九早!”元墨笑得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做了茯苓汤!一会儿还有鱼鲙!”
姜九怀抬头看她一眼。
以往最少要睡到日上三竿, 今天居然起这么早,还一脸元气十足……
——有异。
他迅速扫视了洞内一遍,然后发现有东西少了。
“那半边鹿肉呢?”
“我不知道。一早起来就没了,不知是被什么叼走了。”元墨答得面不改色,还做出一脸惋惜的样子, “真是可惜了那么大一坨肉……”
姜九怀看着她, 眸子静静地,仿佛能透过她的脸看透她的脑子。
元墨不怕, 元墨一脸大无畏。
就算被戳穿她也不在乎, 反正她才不会再让他吃成一头衣冠禽兽的!
不知道是给她坦然的眼神打败, 还是实在提不起力气将她戳穿,姜九怀撑着脑门,无声地笑了一下。
昨日收获颇丰,虽然鹿肉不翼而飞, 还有两只兔子足以裹腹,再加上外面天色阴沉寒风阵阵,隐隐要下雪的样子,两人决定今天暂不出门。
一般这种决定, 都是姜九怀单方面做出。
元墨热爱出门蹦哒,刮风也好下雪也好,在山林间奔跑,追逐猎物,山形再崎岖陡峭也乐不知疲。
不过现在洞里的活儿也不少,干草堆该整一整了;兔皮也该剥了风干,加上之前攒的,刚好可以再缝一床毯子;火堆灰该清理一下了;前几天不知是什么东西从树枝的缝隙里蹿进来,把盘碗打翻了几只,今天正好做几只补上。
她上上下下地忙碌,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身影布满洞内,无处不在。
姜九怀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多精力。
待事情做得差不多,便盘腿往火腿边一坐,开始做陶碗。
这会儿姜九怀已经把兔子放在火上烤,
隔着火堆,只见元墨脸上溅了一点泥点子,手上捏着泥条,哼着小曲,凝神细听,只见哼的是:“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
还真是喜欢这曲子啊。
姜九怀嘴角不自觉翘起来,起身在元墨身边坐下,学着元墨的样子,将泥块搓成条。
元墨看他面带微笑,眸子柔和,心情显然不很错的样子,笑道:“想学吗?我教你!”
然而不等她教,就见姜九怀搓出来的泥条均匀平顺,盘作一圈,密实而浑圆,竟然比她手里那只歪歪扭扭的碗坯好看不少。
元墨:女娲娘娘你还能再偏心一点吗?
“怎么不唱了?”姜九怀问。
元墨便又唱道:“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 ,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她的声音清脆爽利,唱什么都好听,姜九怀静静听完,手里的陶杯也趋于完整,他道:“前面那支好听。”
前面那个曲子不甚文雅,在上等乐坊里,女伎们是不唱的,唱了会掉身份,她们唱的那些文绉绉的曲子,元墨一个也记不住,这种活泼爽快的,倒是朗朗上口,一听就会。
元墨顿原以为以姜九怀的身份与学识,定然看不起这种曲子呢,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居然喜欢听这个,顿时大起知音之感,唱给他听。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姜九怀听着,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瞳仁深处仿佛也有一团火光跳跃,温暖却不灼人。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泥印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这个笑容异常灿烂,洞外的黑暗仿佛都要被映亮了。
元墨十分不争气地被这个笑容晃了心神,喃喃:“我说什么了?”
姜九怀看着她的眼睛,宣誓一般:“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元墨愣住了。
大哥你还好吗?
就算你好男风,也不可能娶个男人吧?跟你生同衾死同椁的只能是你妻子啊!
姜九怀瞧着她呆愣愣的,眼睛圆圆,嘴也圆圆,让人真想拉过来揉一揉,搓一搓,捏一捏。
他抬起手,又在她左右脸颊上各划了一道。
元墨脸上又多了两条泥印子。
元墨:“……”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主大人吗?阿九你这样很不家主大人你知道吗?!
姜九怀还要在她的额头再点一点,元墨大喝一声,张开两只泥手,报复回去。
论身手还是元墨敏捷,且手上泥多,很快占据了上风,但姜九怀力气比她大,两人满山洞打闹,她正要糊姜九怀一脸泥,却被他捉住了手腕便动弹不得,抵在了山壁上。
火光融融,一洞皆暖,山壁仿佛都有了温柔色泽。
姜九怀的脸近在咫尺,气息相闻,他脸上被抹了一道,颈上也被抹了一道,眼神明亮,全是笑意。
恍惚间,元墨觉得自己看到的好像不是眼前这个姜九怀,他一点点变小,在时光的慢慢回溯,变成了那个直接被剥夺了童年、从来没有和同伴打闹玩乐过的小姜九怀。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温暖的山洞,小姜九怀从他心里跑了出来,才有这场快活的玩闹。
元墨的心里变得好柔软好柔软,想要好好地抱一抱他,又想再陪他多玩一下,让他再快活一点。
她不知道她的眼神也变得好柔软,柔软得像是能化成水,直接淌进他的心里去。
姜九怀的眼神慢慢变了,火堆猎猎地燃烧,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眸子里的火焰像是轰然燃烧成漫天的大火。
握着她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紧,姜九怀朝元墨贴近了一步,这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为无。
他的气息笼罩了元墨,他的脸一点点在元墨面前放大。
元墨心跳加速,手脚酸软,脑子里模模糊糊觉得,不对,玩闹可不包括这款……
姜九怀低下头。
遥遥地,传来“轰隆”一声响。
这声响应该很剧烈,但因为隔得远,听上去闷闷的。
打雷了?
元墨的脑子迟钝地想。
不是吧?现在是冬天……
且轰隆连响,一串串的,不像是雷声。
猛地,她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
“阿九!”
她大吼一声。
姜九怀眸子一片浓暗,唇已经到了她的唇边,被她一吼,生生顿住。
“是鞭炮!是鞭炮!”
元墨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快,快!”
姜九怀猛一激灵,回过神,松开手。
元墨拉着他往外冲,外面寒风凛冽,群山静静伏在黑暗之中,像是不愿意放他们离开,将这遥远的声音扩散在四面,到处都是闷响,辨不清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元墨恨不能多长出几只耳朵。
忽地,远远地有亮光一闪,又一闪。
“是焰火!”
元墨狂喜地喊了出来。
焰火的光芒在黑暗中极为显眼,像是天神为他们指出了方向。
正南方!
人家在正南方!
出路在正南方!
“今天是过年啊!”元墨浑身发抖,声音打颤,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姜九怀,“阿九,今天是过年啊!”
姜九怀含笑抱住了她。
群山仿佛是安详的宾客,看着这两个人在焰火的光芒下静静相拥。
千百年来,人们在这一天除旧迎新,用鞭炮和焰火驱除年兽,为大地迎来光明和吉祥,这一天是真正的普天同庆,就连迷失在大山深处的人也能受到福泽。
*
唯一的遗憾是,等他们回来,兔肉已经烤焦了。
所以他们的年夜饭就是一顿烤焦的兔肉。
洗了手脸,两人坐下来把兔肉撕开。
即使是烤焦的兔肉,姜九怀也吃得慢条斯理,从容优雅,元墨常常觉得看他吃东西真是一种享受,尽得“秀色可餐”四字精髓。
但今天她却看得有点不安。
姜九怀只见她的目光总在自己身上打转,望过去的时候她又挪开,便道:“想说什么?”
“我想……这该是你吃过的最糟的年夜饭吧?”元墨声音有点低,“要是早知道今天是过年……”
我就不扔那鹿肉了……还要再弄点别的好吃的……
“不。”姜九怀微笑道,“这是十五年来最好的一次。”
元墨看看手里有一半焦黑的兔肉,十分怀疑。
姜家是什么人家?平日里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过年,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脑没有?
不过她家阿九还真是善良啊,吃得这么难吃的东西,为免她难过,居然能扯这么违心的谎。
元墨简直有点感动。
姜九怀等了半天,见她只是埋头狂啃,把半只兔子啃得只剩一只骨架了,也没再开口,忍不住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想安慰我啊。”元墨吃完兔子,擦擦手,“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发!”
然后就去收拾了。
姜九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笨蛋。
这是十五年来最好的年夜饭,是因为我遇见了十五年来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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