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扬州越近, 元墨就越紧张。
但姜九怀看起来却十分悠闲, 拿根鱼杆让元墨去钓鱼, 做鱼鲙。
江南春早,风吹在脸上已经没有了刀刮一般的寒意,岸边的柳树也隐隐笼罩上了一层青烟,元墨坐在船头垂竿而钓, 原本是图画一般的景象,只可惜元墨的愁眉苦脸破坏了这一切。
钓了一上午,元墨耸拉着脑袋,两手空空回来。
只听得一阵扑啦啦振翅声,抬头就见姜九怀倚窗而立, 好像有一只信鸽飞出去, 太快了,没瞧清。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
姜九怀眼下已经是个孤家寡人, 哪里还有人给他发信鸽?
“又没钓着?”姜九怀道, “阿墨, 你钓鱼的水准几时变得和你下棋一样了?”
现在怎么可能有心情钓鱼!
元墨好想吼他。
但她不能,她得保护好落难的阿九脆弱的小心灵,她叹了口气,担忧地道:“阿九, 你可有什么主意了么?就算卫子越带着他们混进了扬州,接下来又怎么混进姜家?”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跟着卫子越进卫家,然后跟着卫老爷子进姜家。
但卫老爷子不肯将姜家情形告诉卫子越, 便是不想趟这淌浑水,这条路恐怕行不通。
她甚至在想,姜九怀是不是打算又祭出“亡妹阿九”这一招,让卫子越一哭二闹三上吊,去逼卫老爷子就范?
“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姜九怀一手接过她手里的鱼竿,一手牵了她的手,“走,咱们钓鱼去。”
*
几天后的夜晚,官船驶入瘦西湖。
多日不见,瘦西湖风光如初,画舫相错,丝竹渺渺,空气里仿佛都是脂粉香。
但除了画舫,湖上还有不少姜家的船只,来回游弋。
更可怕的是,元墨在其中一艘上看到了奔雷手。
在苏州那边找不到人,所以回来了,还是……已经查到某些蛛丝马迹,在这里等他们?
元墨被后一个猜想吓到了,针扎一般跳了起来,转身往回跑。
房间里,姜九怀坐在案后,卫子越站在下首,正在听姜九怀吩咐些什么,元墨“哐当”一下推门进来,“不好了,前面都是姜家的船!我还看到奔雷手了!”
姜九怀问:“你看清楚了?”
元墨道:“天黑看不清脸,但他穿一身白衣服,特别显眼,看身形应该是他!”
“他在船头巡视?”
“对!很可能是一路从青水镇往扬州追,结果没追到人,然后怀疑咱们走水路,所以在这儿堵咱们。”
姜九怀道:“姜长信手下那几个人里面,奔雷手最为自矜,能让他在船头巡视,只有一个可能,姜长信在那艘船上。”
元墨倒吸一口冷气,在这里遇到奔雷手已经够倒霉的了,竟然还有姜长信?!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专程等我们送上门?!”
“我们在清水镇现身不久,卫大人便从清江县返乡,再加上你们是旧识……你说这好不好猜?”
元墨惊了:“你知道会露馅还坐这船回来?”
姜九怀看着元墨急得团团转,慢慢地道:“姜长信心计深沉手段狠辣,现在又有备而来,我只怕是在劫难逃,阿墨,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卫子越听得这一句,心说按元兄的性子,当然是先脱身为上,再想法子来救你。
姜九怀又道:“他要的人是我,只要抓到了我就够了,你可以……”
他的话没说完,元墨忽然眼睛一亮,抓住了姜九怀的手,向卫子越道:“卫兄,赶紧去封住你好些下人的嘴,就说你不敢真带着两个女伎回家探病,因此半路上便叫她们散了!我们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她说着,拉起姜九怀就往船尾跑。
水波拍打着船尾,哗哗作响。
夜色深沉,水色与天色一般浓黑,偶用画舫经过,将灯光投进波光。
“阿九,下水!”
姜九怀道:“你知道我不会水。”
“对,正因为你不会,所以姜长信不会搜水下!下水了就安全了!”
元墨的眼睛明亮,两颗眸子好像是星辰化成,“只要避开这一带水域,他就找不到你!”
姜九怀道:“可我不会水,会淹死。“
“放心,我可以给你渡气,你忘了上次我——”
元墨说到这里,猛然卡住。。
清冷遥远的月色,冰冷的水,生死之间交换的气息……都是一回想便能叫脸烧成熟螃蟹的画面。
还好天黑,脸红成熟螃蟹也不看不出来。元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点,爽朗一点,“总之,我保你没事!”
姜九怀看着她:“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下水,一个人会逃得更快。”
“你说什么蠢话?!”元墨回头看看那边湖面,姜家的船家已经往这边驶过来,她急道,“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不会扔下我?”姜九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永远都不会?”
“是是是!”元墨急得不得,“快!”
姜九怀身处无边黑暗,风吹动他的发丝衣摆。
他的眸子里却有微光,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好,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了。”
“扑通”。
姜九怀跟着元墨,坠入水中。
水是姜九怀的噩梦,永远冰冷恐怖。
但这一次,他觉得水那么没有那么冷了,它们甚至有几分柔软,就像江南初春的风。
如果让元墨来回答,她会告诉他,天下的水好像都有自己的性情,各处的水不一样,天晴和下雨时不一样,春天和冬天不一样……此时的春水柔软清寒,像竹篱之后的青衣女子,清静自在,禀性平和,笑起来带着几分温柔。
姜九怀从来没有发现水这样温柔过,它们抚过他的面颊,穿过他的指尖,像江南春天里湿润的空气。
船上的灯光间或透过水面照进来,元墨拉着他的手,一力往前游。
她的衣袖在水中浮动,像羽翼。
姜九怀肺腑中的空气慢慢耗尽。
熟悉的窒息感开始出现,却没有一丝恐慌。
他静静地看着她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俯近他,像从天而降的仙子。
她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他先她一步,将她揽下来。
像从云端揽下一位仙子。
像从天上摘下一枚星辰。
水,柔软至极。
唇,比水还要柔软。
清新的空气,甜美的味道……
在这漆黑的水底,姜九怀闭上眼睛,看见了光明。
她自天而降,照亮他的人生。
元墨只觉得他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她几乎踩不住水,而且——
气息已经渡完了,为什么还不松开她?!
仿佛是想要向她索取更多的空气,姜九怀分开了她的唇,像是吸食花蜜,渐渐用力……
“哗啦”,元墨带着他浮出水面,夺回了自己的呼吸。
“你、你想憋死我啊……”元墨大口喘息。
“对不住,”姜九怀的手在水下揽着她的腰,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边,眉目经了水,鲜明夺目,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一丝笑意,“一时没忍住。”
元墨被这明丽至极的笑容晃得失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庆幸他们运气够好,旁边就是一只画舫,挡住了姜家的视线,不然光是这个出水的动静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元墨游到船边,悄悄探出脑袋看了看,姜家的船和卫子越的船已经靠在一起。
奔雷手先踏上卫子越的船,然后姜长信才步出船舱。
他果然在!
卫子越恭恭敬敬把姜长信迎上船,也不知他应付得怎么样,片刻之后,姜长信离开,卫子越在后恭送。
既没有动手也没有争执,一切看起来太平无事。
元墨心想,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他没找到我,很快便会搜索整片湖面。”姜九怀轻声在她耳边道,“现在你要怎么把我带出去?”
“只、只要你别像刚才那样,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你带出去。”
这话元墨说得中气不是很足,黑暗中脸烫得能火烧整条船。
姜九怀低笑一下:“我尽量。”
这种事情怎么能尽量?事关生死啊大哥!
而且人家正布下天罗地网追捕你,你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这就是大佬的气度?
就在无墨怀疑人生之时,忽然听得头顶有声音飘落:“没有,没有,说一百遍还是没有!都说了那鱼要明日才得,前几日买的早已经做完了!让客人换别的菜!”
十分熟悉,是月心庭的老林。
元墨吃了一惊:“糟,这是言妩的画舫!”
姜九怀点点头:“甚好。”
“好什么好?这条船上的人都认得我们!”
而且就这个位置,若是有要站在船舷,略一低头,就能看见他们。
元墨拉着姜九怀就要离开,姜九怀道:“正因是言妩,所以可以为我们所用。”
元墨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有点怀疑他在水下太久,脑子进了水。
难道他是用卫子越用上了瘾,觉得谁都可以拿来用一用?
还是说他觉得就冲言妩和她的交情,能让言妩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包庇他们两个通缉犯?
以言妩的聪明和冷静,会比任何人都更愿意把她交出去。
如果说有人能从她的死里得到好处,除了姜长信,就是言妩——言妩的身契在她手里,她一死,言妩便能重获自由。
姜九怀却像是不知道这一点,元墨还来不及阻止,姜九怀就拍响了船身。
“谁?!”
船上立刻飘落老林的声音。
元墨心下一声惨呼。
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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