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款香是先师所制, 先师原本将它点在琴室, 让我们先养神, 再抚琴,后来发现,那香初闻虽能安神,但久闻能让人心神不稳, 一遇刺激,极易发狂。因为有此隐患,先师便弃之不用了。“
季云安道,“姜三爷是先师至友,对这点应当深知, 却还是给家主大人用了。在下当时便觉得有点奇怪, 以为姜三爷改良过香方,是以问元兄要了一些, 带回去同师父当年所剩的残香一比照, 气味相差无几, 用料却更重了几分,家主大人日日都薰它,日积月累,心性定然大异于常人,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元墨心里面轻声道:原来如此。
姜九怀在红馆时从未发作,因为红馆没有安神香。
姜九怀宿在她房中时也从未发作,因为她房中没有安神香。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姜长信那次在临风轩便准备对她下杀手, 因为有她在,姜九怀便不需要安神香。
元墨忍不住望向姜九怀。
姜九怀脸上无情无绪,看不出喜怒。
*
城东。
天上星月淡淡,地上荒凉一片,草木黑沉沉地伏在地上。
元墨回头看,言妩的画舫已经去得远了,只剩远远的一点亮光。
一路上遇见了姜家两次盘查,但姜九怀的主意太好了,他让季云安扮作恩客,与言妩坐在一处抚琴对诗,那两人不用说话,单只望向对方的眼神,就能叫人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柔情缱绻,容不得第三人打扰,因此盘查进行十分得松快,画舫顺利驶向清冷的城东。
元墨当时躲在二楼看着底下那两人,十分感慨。
她很怀疑那两人是假戏真做,厅上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冒着粉红色泡泡。
离船的时候,姜九怀向季云安道:“你可以择地暂避,倒也不必急着离开。”
这是家主大人要将之纳入麾下的意思了。
季云安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言妩先深深一福,道:“恭候家主大人佳音。”
这会儿船离得远了,元墨叹息地道:“不论是卫子越还是言妩,如果心里从来没有喜欢上什么人,日子一定能太平许多。”
这样就不会被抓来“物尽其用”了。
我的阿妩你可要把持住啊!千万不要被那小白脸骗了!
姜九怀问道:“你这是后悔了么?”
元墨好像也变成了季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后悔什么?”
姜九怀慢悠悠道:“后悔喜欢上了我,日子过得不太平。”
元墨的心“咚”地一声,猛然跳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没有。”
她的意思是“没有喜欢”,但姜九怀显然听成了“没有后悔”,微微一笑。
元墨话是说出口了,心里却微微一动,望向姜九怀。
月色下姜九怀人面如玉,微带笑容,这样的姜九怀,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千秋万载,只得这一个,刚好叫她遇上了。
真的……不喜欢吗?
可喜欢,又是怎么样一回事呢?
她头一次想着这复杂幽微的心事,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
姜九怀回头见她罕见地露出了一脸深思,不由笑问:“想什么呢?”
元墨回过神,迅速摇头,快步跟上。
“没什么。”
她可真是疯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想的?
且不说她区区一介平头百姓怎么能去喜欢位列亲王的姜家家主,就算喜欢上又怎样?人家喜欢的是男人!
唉,她还不如多想想将来怎么脱身呢……
*
月色照着大片废墟,断墙颓垣静静卧在草木之中,仿佛睡着了。
但当两人靠近,封青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像鬼魅一般,依然是穿着破旧的单衣,顶着一头凌乱的鸟窝。
“大叔!”
元墨招呼他。
封青打量她,目中有赞许之色:“好小子,我没有看错人,你竟然替天行道杀了那妖物,还能全身而退。”
元墨:“……”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收到的第一份夸奖,只是万没想到是这种内容。
她看了看身边的“妖物”,“呃……封大叔,我是被冤枉的,家主大人也好端端的,你瞧……”
她的话没能说完,封青的脸色已经大变。
他一认出姜九怀,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里挟着极其浓烈的憎恨与怨毒,“你这弑父弑母的妖物,怎么还不去死?!”
姜九怀身形挺拔,森冷之气无风自动,淡淡道:“既是妖物,哪有那么容易死?”
封青大怒:“你还有脸来这里?!”
元墨忍不住道:“”封大叔,你听我说……”
姜九怀打断她的话,直接向她伸出手。
她掏出那片琉璃,放在他的手上。
姜九怀拈着琉璃片,向封青道:“我不是来同你废话的,封青,这片琉璃,我要你为我做件事。”
封青浑身都是抗拒:“这是我给这小子的!”
姜九怀平静地道:
“她的便是我的。”
封青立即望向元墨。
元墨点点头。
封青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平白让给别人?!”
元墨还没答,姜九怀道:“她的人都是我的,何况是一片琉璃?”
“……”封青整个人呆滞了片刻。
元墨悄悄地替他的心脏默个哀。
“你……你……”封青面对姜九怀,竟是辞穷了。
姜九怀淡淡问:“办,还是不办?你自己立下的规矩,是破是守,你自己定夺,我只等你三息时间,一,二……”
“三”字还没未口,封青一把夺过那片琉璃。
“算我倒霉!”他恶狠狠地道,顺便恶狠狠地瞪了元墨一眼。
元墨知道,他是把她前面的所作所为全当成了姜九怀的安排。
我冤枉啊……
元墨还待解释,姜九怀一把拉住她的走,走向那间茅屋。
*
茅屋内只放了一领草席,没有床没有桌椅,甚至连灯都没有一盏,放眼处空无一物,屋顶还破了个大洞,星光轻盈地坠下来。
元墨朝外面看看,已经不见了封青的人影。
姜九怀在竹席上靠墙坐下,“别看了,他不会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的。”
“为什么?”元墨东摸摸西摸摸,在墨漆漆的角落找到一只眼熟的包袱,打开一看,正是自己送给怪老头的棉衣,崭崭新新,纹丝未动。
“因为他觉得是我烧死了他的主子,而他却不能杀了我替主子报仇,他只好惩罚自己,你看看,便是囚犯也过得比他好些。”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才该和你的母亲一起去死!而不是他!”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你们,你和你的母亲一起逼死了他!逼得他不得不去死!”
——“风家的人和姜家的人在一起就是诅咒,是诅咒!”
——“是你们害死了他!”
隔着多年的光阴,封青的话还响在耳边,他当时身上有浓重的酒气,五官扭曲,脸上有泪痕。
平福把他赶出去,气得大骂:“灌足了黄汤不知道老老实实挺尸去,偏要来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一把年纪全活到了狗身上!”
想想,还是气不过,尖声道:“当初是谁死乞白赖非要取我们家公主的?是你主子!他自己发疯,一把火烧死了我家公主,咱家还没找他算账呢!”
在姜九怀的记忆里,平福和封青一直是不和的。
就算是应各自主子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在重要的节庆之日向对方扯出一个又硬又假的笑脸而已,平福还会附赠一个白眼,封青则低语:“娘娘腔。”
作对多年,他们当然知道怎么戳对方会比较疼。
平福被戳得当即炸毛,家主和公主又要准备劝架。
而他则坐在父母的怀里,笑嘻嘻看着这两人吵吵闹闹。
当时觉得,好热闹,好好玩。
“那次他们大吵了一场,从来没有吵得那么厉害过,因为一直以来为他们充当和事佬的人已经不在了。”
姜九怀声音像屋顶漏下来的星光一样淡薄,“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姜长信说,原本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养老,但他不要。”
于是他便理解为,封青不要姜家了,走了。
这便是姜长信一贯的风格,他不说谎,他只是说出想让你知道的部分,其余的,由你自己去补充。
“我们可以跟他说清楚啊!”元墨道,“当年你昏迷了,事情如何全是姜长信一张嘴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肯定是假!凶手不是你,你为何要受他的骂?”
姜九怀良久没有开口:“他是第一个冲进来不错,但封青只比他晚一步,两人是前后脚,姜长信没时间动手脚。”
这就是原因吗?
元墨沉默下来。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害死父母的凶手。
“姜长信当年一定做了什么,他的布局如此深远,你父母的死跟他一定脱不了干系。”元墨看着姜九怀,认真地道。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认真的模样让姜九怀心中微微一暖:“傻阿墨。”他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睡吧。现在无凭无据,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无需解释,他也会明白。”
这一番折腾,元墨确实也累了,靠在姜九怀肩上,打了哈欠,“是不是回了姜家,你就可以吹个口哨,然后暗卫们就会冲出来,把姜长信抓起来?就像你在京城做的那样?”
姜九怀失笑:“被你一说,好像很简单。”
元墨也笑了,确实,单是进入铜墙铁壁一般的姜家,就难如登天。
以前姜九怀是借助花魁献艺的身份,这一次,姜九怀要怎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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