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元墨便不见了姜九怀。
她找遍了整片废墟, 都不见他的踪影。
连封青也不见了。
封青向来恨不得离姜九怀三丈远, 能和姜九怀一起离开,只有一个原因——履行诺言,助姜九怀回姜家。
这本应该是好事,姜九怀终于开干了!
但想到昨天那个拥抱, 元墨脑仁就突突跳。
她拔腿朝外跑。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两道人影渐行渐近。
她正要松一口气,但近了才发现并不是姜九怀和封青,而是另外两个熟人。
一人一身黑衣,头上顶着一道蜈蚣般的狰狞疤痕, 赫然竟是墨蜈蚣。
另一人眉清目秀, 目光冷冷,居然是白一。
元墨觉得自己眼花了, “白一,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敢来?!
白一正要答言, 黑蜈蚣先开口道:“嗐,二爷你不知道,这小子因师门全在那狗屁三爷手里,所以不得不乖乖听话。后来我跟他回师门一看, 早就死得一个都不剩了好吗?!这么多年他收到的平安信都是假的。”
元墨望向白一,白一垂下了眼睛,元墨瞧他这神情,也不愿戳他的伤口, 转而问道:“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黑蜈蚣在替姜九怀办事,怎么还敢收容白一?
说到这个,黑蜈蚣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脸灿烂:“这个嘛,谁叫当初他逃命的时候走的是水路呢?”
元墨:“……”
她早该想到的,就算她放了白一,一个带伤的白一怎么可能逃得出姜家的手心?
当时黑蜈蚣大喜过望,心想这回不单能一报当初被白一带兵追拿的旧仇,还能在家主面前立一桩大功。
于是他赶紧派人给家主大人送信,结果得到的回复是:“放他走。”
黑蜈蚣拿着信,当场就呆了,茫然望向白一:“咱们这位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
白一没有说话,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主子要放过的人,黑蜈蚣自然也不能再趁其病要其命了。
黑蜈蚣下了逐客令,白一却没走。
不单没走,还霸占了一间屋子,似乎要在船上扎根。
黑蜈蚣觉得这是挑衅,大怒,挑战之。
败。
再挑战。
再败。
三败之后,黑蜈蚣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小白脸虽然生得比他小比他嫩,但手上功夫着实挺厉害。
于是他动了另外一个心思,开始旁敲侧击,问白一有没有在水上讨生活的打算,他这里尚缺个副手……不,以白爷的功力,当副手实在太委屈了,不如同他义结金兰,平起平坐……
白一告诉黑蜈蚣,他留下来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从前的算计与背叛已经过去,主子饶恕了他的罪过,他却没有饶恕自己。
他刺主子一刀,主子却饶他一命。
那他便欠了主子两条命。
他得还。
元墨虽然不懂白一是怎么做的算术,但之前许多不懂的事,这会儿终于懂了。
她可真是蠢啊。
她现在才想到深山里如同神助的飞鸽,想到湖面上恰巧逃逸的船只,想到一路上姜九怀悠然的神态……
为什么皇帝不急,太监却总被急死呢?
因为皇帝早就把什么一切都安排好了,而太监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会儿她将手臂一抱:“说吧,家主大人有什么安排?”
白一和黑蜈蚣相互看了一眼,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架起元墨往草屋去。
这两人都是一流高手,拖元墨如同拎小鸡,元墨徒然地挣扎:“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会走!”
黑蜈蚣笑:“二爷别怪罪,这就是主子的安排。”
两人把元墨拎回了草屋,白一手里一只拎着一只椿箱,此时打开,香气扑鼻,菜一碟一碟地往外拿:“长丰楼的蟹粉狮子头,月心庭的红烧河鲀和酒糟蹄膀,还有杏花醉,你看看我没买错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管吃的?!”元墨简直怒了,“你不是说自己欠了他两条命吗?他现在就是去干要命的事,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
白一一脸平静:“我听命行事,这都是主子的交代。”
姜九怀的交代?
元墨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一桌的佳肴上。
忽然之间,她懂了。
这是,最后一顿。
她再也没有多废话,拎起酒壶,仰头灌下去半壶。
然后拿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先干掉一盘河鲀,再干掉一盘蹄膀。
在白一和黑蜈蚣的惊异目光中,她勺起一颗小儿拳头大的狮子头,往嘴里一塞。
她觉得她气能吞山河,但不知怎么搞的,今天的河鲀一点也不鲜,蹄膀十分油腻,连狮子头都吃出满口肉渣,卡在脖子里难以下咽。
她再灌完剩下的半壶杏花醉,把在喉咙里翻滚的狮子头冲进肚子里。
然后一抹嘴,朝两人道:“说吧,要我怎么做?是跑到姜长信面前叫嚣,还是让他的手下发现我的行踪?”
白一和墨蜈蚣瞪着她,表情一模一样,都觉得她好像疯了。
元墨呵呵笑:“不要太震惊,跟着家主大人混了这么久,小爷我难道连这点事也不晓得?”
当初可以让她引开玉菰仙,现在当然也可以让她引开姜长信。
她的画像可是贴遍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只要一露脸,姜家府兵定然蜂拥而至,这样一来,他不管做什么都能顺利很多。
以家主大人的城府谋略,做此安排实在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可他为什么自己不说?为什么要你们来传令?”
杏花醉入口柔甜,余韵绵长,从来只会让人觉得心头微醺,而不会酩酊大醉。
这回可能是喝得急了,元墨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一波波往脑袋上冲,把个脑袋冲得又胀又大,像是要爆裂开来,她重重把酒壶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告诉我?!难道是怕我不肯,要你们两个押着我去?!”
可恶!
墨蜈蚣道:“你这是撒哪门子酒疯?主子只命我二人看住你,不让你离开此地。”
“看住我?”元墨有些吃力地抬起头,不大明白,“看住我,做什么?”
“免得你一时冲动跑出去送死。”白一叹了口气,“还有,主子有命,若酉时之前不见讯号,便让我们带你离开此地,想法子去找楚天阔。主子说,楚天阔和皇帝有交情,只要把你送到他身边,便可保你无虞。”
“……”
元墨完全地、彻底地怔住了,“什么?”
“说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二爷你跟我的主意一样。让你在街头露脸引开府兵,然后我们同主子杀进姜家,多轻便。” 黑蜈蚣道,“可主子偏不,还把我们两个派到你这边,你说这是有多想不开?”
元墨捧住脑袋,拼命开动,想用里头干巴巴的脑浆去揣摩姜九怀高深的谋划。
一定……一定是有什么后着吧?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抽调两个如此重要的高手到她的身边,肯定是要派上更大的用场吧?
可她的城府和姜九怀的城府之间隔着天堑,她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想干什么。
“元兄,你还没有发现吗?现在的主子,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白一脸上神情温和,和从前他跟在她和姜九怀身后时一样,“他要我们保护你,我们便保护你,你就乖乖受我们保护便好。”
保护……
他自己以身犯险,却把最得力的帮手派过来,就是为了保护她?
元墨怔怔地坐着,终于明白了昨天那个拥抱的含义。
他早就安排好了,哪怕他一去不回,粉身碎骨,也要力保她安然无恙,回到京城。
*
元墨一个人干掉了酒菜,自家撑得要死,白一和黑蜈蚣的饭食还没有着落,元墨便打算去捞两条鱼,再采些野菜。
白一和黑蜈蚣立即跟上,看样子生怕她会乱跑。
元墨道:“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就我这点身手,全没章法乱冲过去,哪能帮上什么忙?只会坏他的事吧。”
黑蜈蚣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又问,“拔哪种?这种能吃么?”
元墨便耐心地教给他,有人帮忙,很快就收获了一篮子野菜,还打了两只兔子。
元墨回来洗洗切切,拾掇出一碗红烧兔肉,一碗鱼汤,一盘炒野菜,外加一锅大米饭,给两人盛上。
白一问:“元兄,你不吃么?”
元墨苦笑,指了指喉咙:“那颗狮子头还在这儿呢。”
黑蜈蚣已经操起筷子稀里呼噜扒饭,一面道:“谁让你那么胡吃海塞的?就像吃最后一顿似的。”
元墨赧然。她确实是抱着最后一顿的心情去吃的。
其实想想,就算是去引开姜长信,有这两个高手帮忙,也未必就是死路,可当时不知怎地就是满腔悲愤,不吐不快。
兔肉又老又硬,鱼汤又腥又咸,野菜又涩又苦。
当初在船上尝过元墨的手艺,黑蜈蚣原也没抱什么期望,这会儿吃到一半,还是忍不住道:“二爷,你这手艺……”
白一瞅了他一眼。
他强行改口,竖起大拇指:“……真是越来越好了。”
开玩笑,这位可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他怎么会得罪?马屁反正不要钱,能拍多少就拍多少。
“是吗?”元墨闻言开心地笑了,端起盘子,把野菜给两人分一分,黑蜈蚣碗里明显要多一些,“那就多吃点。”
看着盖满米饭的野菜,黑蜈蚣:“……”
我怀疑二爷在整我,但是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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