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位于英国中部的小镇居民来说,二月的黄昏还是有些寒冷。从工厂下了班的居民们纷纷裹紧大衣,快步通过种着悬铃木的街道,留下踏踏的脚步声。街道上除了流浪的野狗外,就只有一些年龄尚小的孩子还在游荡。他们彼此追逐,被追到的要学小狗爬;他们捡起路上的石子,比谁丢得更加远;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手拉着手又唱又跳,从“玛丽有只小羊羔”,一路唱到“伦敦大桥塌下来”。最后他们玩得累了,五个人在悬铃木下的长椅挤挤挨挨地坐下来,互相对着彼此的小手呵着热气。
“这天太冷了。”其中一个孩子说。“如果可以,我想春天快点到来。”
“我应该回到家里去。”一个带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儿颤颤地说。“妈妈煮了热乎乎的蘑菇汤,我要喝上一大碗。”
“但是现在还很早,你们看,天还没有黑。”刚刚领头唱歌的小男孩说。“我们应该再做点别的,做点有趣的事。”
“扔石子玩腻了,猜数字玩腻了,石头打火玩腻了,刨矿石玩腻了,唱歌唱得喉咙痛,我们还要玩什么?”最开始说话的小孩子问。
其他孩子都看着领头的那个男孩儿,那男孩儿想了想,黑亮的双眼闪着激动的光芒,冻得通红的鼻头抽搭了一下:“我们去冒险!”
“去哪里?”一个胖胖的男孩儿问。“除了那间酒馆,整个小镇我们已经翻了个遍。”
“我们还没有去过‘神秘屋’。”凯尔文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那个地方让巴德一听就瑟瑟发抖,如果我们能够全身而退,他一定不会再敢欺负我们。”
“不,凯尔文,我们不要。”蝴蝶结小姑娘断然拒绝。“妈妈说那里非常危险,她不允许我随便靠近。”
“我哥哥去过。”胖男孩儿摇摇摆摆地回答。“他说那只有一间空屋子,没什么别的。”
凯尔文闻言撇撇嘴:“你哥哥在撒谎,上一次他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溜走了。”
“他才不会撒谎!他是个顶顶厉害的大兵!”胖男孩儿不高兴地梗着脖子大喊。“他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能打过巴德的人!”
其他三个小孩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两个,五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我真要回家了,”小姑娘说。“太阳就要下山,我必须回家去吃晚饭……”
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小女孩的做法,准备就此各自离开。但是凯尔文很不高兴地瘪了瘪嘴,瞪着眼睛说:“好吧,你们这些胆小鬼,那么我会自己去!”
“听说那间屋子里死过人,尸体现在还在那里,到处飞着苍蝇、蚊子,而且还闹鬼!”一个孩子害怕地说。“你应当回家,而不是——”
“才不会!”凯尔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对着他挥了挥拳头。“那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我才不怕!什么苍蝇、蚊子的,说不定那里会有蝴蝶!”
“现在不会有蝴蝶,还没有到春天。而且靠近那里会生病的,凯尔文。妈妈说那间屋子很脏。”小女孩儿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手。“回家吧,别去那里,就是现在。”
凯尔文气冲冲地甩开了小女孩儿的手,撒开腿向酒馆方向跑去。黄昏时分的阳光洒在街道上,他的影子落在自己前方,令他产生了一种追逐着影子前进的错觉。他越跑越欢快,刚刚的一点害怕也被扔到了脑后。他抛下了同伴,抛下一颗颗光秃秃的悬铃木,抛下刚刚开始热闹起来的酒馆,抛下躲进云层里的夕阳,钻进了那条阴暗的小通路之中。
老鼠从他面前窜过,凯尔文吓得跳了一下。他放慢了脚步,开始有些忐忑地考虑是否要回头。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墙角参差不齐的阴影里忽然飞出一只他巴掌大小的蝴蝶,慢慢悠悠地向前飞着。
“一只蝴蝶!”凯尔文高兴地说。“不要跑,我要抓住你送给南希。嘿,等等我!”
他闷头跟上那只暗红色鳞翅上点缀着亮金色花边和靓蓝色的大蝴蝶,很快就进入了小巷深处。那只蝴蝶飞得真快,两只鳞翅扑扇着,优雅敏捷地一次次躲过凯尔文的双手,叫他追得气喘吁吁。当蝴蝶终于在小巷尽头处停下时,已经跑得额头汗湿的凯尔文才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他原本的目的地。
凯尔文眼前有一扇破败的木门,从腐朽木板的缝隙之中看过去,只看得到一片黑暗。冷风从这些缝隙里穿过,发出呜呜的怪响。他有些怕了,后退了一步,可是马上又站直了身子。“也、也没什么,”他自言自语道。“那些是风,老师在课上讲过,大部分的鬼屋都是——都是……”
这间房门只有一个十岁孩子宽的小木屋里,突然传出一连串奇怪的哀嚎。凯尔文吓得一哆嗦,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停在台阶上的蝴蝶却仍旧好整以暇地呆在那,一对美丽的翅膀轻轻地晃动着。
“我——我没有害怕,”凯尔文磕磕巴巴地自我安慰道。“只是、只是天已经晚了……”
他忽然转身就跑,很快消失在了巷口的光亮中。
台阶上的那只蝴蝶停下了扇动鳞翅的动作,并且迅速地膨胀、变化起来。很快,一个少女挺直了身子,取代那只蝴蝶,双脚踏在台阶上。她有一头璀璨的金发,像阳光一般披散在肩头;她的双眼如同一泓碧蓝的湖水,然而湖底荡漾的却是满满的哀愁和忧伤;她的面色苍白,眼下有着重重地青痕,和她那看上去略大且有些发红鼻头一起破坏了她秀美的面容。少女手里握着魔杖透露了她女巫的身份,此刻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触向那扇房门,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几乎是在她触碰到房门的一瞬间,凯尔文眼中的破旧木门就褪去了时光侵蚀的痕迹,恢复了过去那暗淡的红色。并未生锈的锁孔在少女魔杖的指引下发出咔哒声,紧接着木门自己静静地滑开,这间窄小、逼仄、只有一个换气窗且塞满了各种生活用具的小屋里亮起一道光,那些深藏在少女的记忆之中、多年来从未褪去颜色的东西一一映入她蓝色的眼眸里,仿佛时光从未眷顾这一寸天地,而是将它牢牢地封锁在此处。
“妈妈,我回来了。”
少女眷恋地看着小屋里的一个空画框、一个十字架、一把茶壶、一只抱枕甚至一把缠着麻绳的摇椅,脑海里翻滚的是同美丽、温柔的母亲相处的每一个场景。她走上沙沙作响的地板,任由木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换气窗外已经没有光亮,唯有一盏汽灯闪着摇晃的光芒,将每一件物品拉扯出可怖的影子,叫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既温馨又痛苦的回忆之中。
这是温妮莎阔别八年后第一次回到这间储藏室改成的小屋,而这里曾有她人生初始最美好也最凄惨的一段回忆。她们每天都会对着十字架和空画框做弥撒;她喜欢在摇椅上小憩,而那是母亲会用那只茶壶给自己煮茶;她首先认识的三个单词,是洗得发白的米色抱枕上绣着的斜体字“爱是忍耐”;窄小的床旁边放着一卷毛毡,母亲病入膏肓时温妮莎就睡在那,而铺着整洁的白色被单的床上还留着一个凹印,仿佛那里躺着的人还在似的。
可是温妮莎明白,那个人永远都不在了。她不会在自己推门进来时给自己一个微笑,不会在自己痛哭流涕时给自己一个怀抱,不会在身体虚弱时仍坚持给她读睡前故事,不会在只剩下一口面包时把它推到自己旁边。
她的母亲不在了,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也不在了。温妮莎曾经那样喜欢小小的、封闭的空间,就像格兰芬多的女生寝室里那厚厚的床帐,又或者是对角巷那家过于迷你的小店。它们的确不够宽敞舒适,却叫她想起幼时的这间小房子,而那让她感觉到安全。然而如今她就站在这里,看着挤满了东西却仍然空荡荡的屋子,温妮莎终于发现她怀恋的永远不是这个房间,而是在这个房间里曾给她无限爱意的那个人。而她喜欢霍格沃茨又或者卢克的店,也同样是因为那里有给予她关怀——哪怕一度伪装成严厉或憎恶——的那些人。
卢克·斯基特。
温妮莎想起来之前参加的那一场葬礼,夕阳在云朵遮掩下给卢克的棺木镀上破碎的金光。她想起卢克那张布满伤痕且灰败的脸;想起瓦伦汀娜·斯基特几次哭倒在墓碑前;想起丽塔·斯基特的沉默,以及她们母女外,福利一家人的冷漠和不屑。想起斯基特夫人叫她回到这里时的表情,想到丽塔看着她时冷漠和憎恨的目光。
她重新审度起这间屋子,于是很轻易地发现,无论是桌椅、碗碟、床榻又或者是衣柜,全部都一尘不染、干净到令人惊讶。她知道这是一种自动除尘咒,能够保持房间在一段时间内不落灰尘。然而她也同样知道,就算是最精妙的施法也不能让这个咒语持续得太久,她难以想象卢克每三个月回到这里,为落灰的房间念上一串清洁咒的样子。
这房间保持的太好了,完整、干净到她好像是今天早晨才刚刚离开这儿。温妮莎挪动脚步,走到那把摇起来会嘎吱嘎吱作响的摇椅旁,从木板搭就的餐桌上拿起一封信,信上是卢克熟悉的字体:致温妮莎。
我的女儿:
请原谅我用了“女儿”这个词,但我发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用它。我想在你看到这封信之前,已经看到了我的尸体,希望你从未因此而哭泣。
我给你写来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实。你曾在14岁时因为丽塔污蔑你母亲的事而生气,我想这是应该的。毕竟你的母亲——这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女人——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从来不应该被任何人诋毁。
24岁时,我到科尔巴千山探险。在那山脚下,我遇见了你的母亲。她那年只有16岁,美丽、纤细且活泼。她金色的头发灿烂过天上的太阳,而那双眼睛比碧蓝的多瑙河还要美。她是山脚下最美最能干的姑娘,而我只是个从半山腰滚落、折了魔杖又摔得半死不活的乞丐。她救了我,尽心竭力地照顾不知来历的我。毫无疑问,我因为她的美丽与善良爱上了她,爱得难以自拔。但最终我还是因为自身的丑陋与其他原因,在几周后不告而别。
离开你的母亲使我很痛苦,回到家后看着可怜的、骄纵不堪又聒噪庸俗的瓦伦汀娜,便更加想念你母亲身上那种令人愉快的力量。于是我逃了,以工作的名义再次逃到科尔巴千山。我深知自己没有资格打搅你的母亲,我告诫自己那几周是一场梦,而自己永不会再遇到那样一个姑娘。可是孩子,你相信命运吗?她像一个精灵一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懦弱又自卑,甚至不敢以真正的面目示人。我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貌,悄悄地以流浪画家的身份留在村子里。我接近她、靠近她,用尽一切外面的美好和愉快诱惑她——我是那样的恶毒,我承认,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的,她单纯又美好,很快被我所迷惑。她勇敢地向我表达爱意,一切似乎正如我所愿——但是啊,孩子,我不能忘记还在家中等待我的瓦伦汀娜和丽塔,于是我再次逃了,不告而别。
那时丽塔只有四岁,回到家时她刚刚经历了第一次魔力暴动。她问我为什么离开那么久?我无法在她无辜的眼神里说谎。我选择了沉默,而敏感的汀娜察觉到了不对。她追问、责备我的冷漠,用哭闹和争吵不断地折磨我,向她的家人们哭诉我的不思进取和三心二意。这种情况下,你母亲的美好就像是一个魔咒,控制着我逃离了那个可怕的监狱。而你的母亲虽然曾因我的离去而痛苦,但是她美丽的容颜却因为我的归来而再次绽放。
这一次我认定我已下定决心和她在一起,而她也第一次反抗着她家人的意愿,执意嫁给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她的父亲用藤条抽打她的倔强,用木条封锁她的自由。我得知消息准备去拯救她,却在她的家里看到了带着丽塔前来兴师问罪的瓦伦汀娜。
我永远忘记不了伊迪斯那时看我的眼神,我在她曾经如同溪流般清澈的双目中看到了绝望。更可怕的是汀娜的爆发,她怒斥我的不负责任和对丽塔的不良影响。丽塔还那么的小,那时却仇恨地看着我,于是我再一次退缩了。我缩回到那家小店,用古老的纯血统家族福利的资源做起了消息传递的买卖。我发誓要看在丽塔的份上给她们母女一个交代。可是对伊迪斯的亏欠却时时刻刻折磨着我,没有几个月我又一次返回到奥尔泰尼查寻求你母亲的原谅。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被关在铁窗里、狼狈不堪的伊迪斯的拒绝和嘲讽。她认为我是一条卑贱的宠物狗,对着瓦伦汀娜摇尾乞怜,却妄想得到她的原谅和疼惜。
我很愤怒——是的,那时我虽然爱她,却也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卑贱的麻瓜。我带走了她,将她囚禁在山洞中——用魔法。看到她惊恐的表情,我竟然觉得那样高兴——辱骂我吧,温妮莎,在你母亲死后我时时刻刻这样对待自己。她恳求我放过她的家人,而我要求她用其他来补偿,她再一次拒绝了我……当然,得到的是我的一剂迷情剂和武力的强迫。
一个麻瓜怎么能争得过一个巫师呢?很快她就发现她和我之间力量上的悬殊。她妥协了,她开始变得温顺,她甚至能够在山洞里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还会用野草和野花装点生着青苔的墙壁……你像你的母亲一样,她能让一个小山洞变得像家一样。而我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都是一只野兽,以为她是被我掌控的猎物,却不知道她原本就是外柔内刚,竟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了我。
她怀孕了,我并不知道,还因为她偶然的一次反抗对她痛下毒手。于是她离开了我,悄悄地,从我的眼皮底下。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如何避开那些魔法的,也许是她腹中你的作用。但她终归是离开了,甚至带着你一路漂泊到了英国。我想那是瓦伦汀娜的帮助,汀娜曾经不小心说漏过嘴。但是无论如何,她生下了你,而我直到你一岁时才得知我还有一个女儿。我试图回归我的家庭,可还是放不下伊迪斯。她恨我,她把我一次又一次赶出去。终于有一次我寒了心,发誓再也不会去找她,以及让她离开我的你。
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得知她病得很重。汀娜劝我去见她一面,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不知所措。她恳求我照顾你,她发誓你和我是一类人——你是个女巫,温妮莎,这恐怕是我那时肯接受你的唯一原因。我答应了她,看在她那张被病痛毁灭了的脸的份上,我答应了她。于是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如若你看到了这封信,我想我已经尽到了我的所能。
我是个人渣,我承认,这永远也不会改变。而丽塔,我的女儿,她的所作所为全因我在她幼时对她们母女的背叛。恨我,孩子,不要去恨丽塔和汀娜。去爱、去思念你的母亲,因为她永远值得你那样对待。对不起,温妮莎,而你永远不需要接受我的道歉。
卢克
于197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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