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六颗火星

    温妮莎踏出壁炉的时候正和一群神色匆匆地巫师撞上面。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一头金灿灿的卷发和高壮的体型,一起走过来时的样子就像是一群发了怒的牛。

    “你是谁?”看到温妮莎从壁炉里出现,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巫大惊失色。随即十几根魔杖齐刷刷地指向温妮莎的胸口,一个年纪颇大的女巫颤巍巍地说:“你是怎么通过飞路网赶来的?我们明明封锁了所有的通道!”

    “我要见先生,”温妮莎对眼前明晃晃的魔杖置若罔闻,她神色茫然地看着壁炉架上的一只花瓶,那里还插着一枝黄灿灿的鸢尾。“他被……他被安排在哪里?”

    “什么先生?”为首的男巫尖刻地回答。“回去!否则我们叫你知道知道福利家族的厉害——”

    “放下魔杖,莱德。”一个疲惫的女声从人群后穿过来。“她是……她是内亚姆楚,她现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你的咒语是挡不住她的。”

    这个女人的声音令虎视眈眈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迟疑着放下魔杖并向两边靠拢,把中间让出一条过道来叫那人现身。说话的女人走过来了,她瞧上去约莫四十几岁,有一头颜色很假的金色卷发,看起来原本是被精心打理的发卷此刻碎发四起;她有一双很深邃的棕色眼睛,鼻子高挺,若不是疲惫、憔悴和悲伤拖垮了她,那么她的样貌应当十分英气。和这群人一样,她也体型高壮,站在温妮莎面前,更衬得温妮莎瘦弱得如同一根竹竿。“……我经常听说你,”她的嘴唇颤抖着,十分困难地对温妮莎说。“卢森经常和我说起你……温妮莎,我是丽塔的妈妈,卢森的……妻子,你可以叫我……叫我斯基特夫人。”

    温妮莎看着这张和记忆里的丽塔十分相像的脸,微张着的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被称为莱德的男巫不耐烦地用魔杖指了指温妮莎,转而责备斯基特夫人:“和她说那么多干什么?梅林啊,瓦伦汀娜,你为什么还和她说那么多的废话?就是这个小杂䳴种分去了卢克的最后一丁点财产,你要做的应该是把她赶——”

    “莱德!”斯基特夫人一声暴喝。“闭上你的嘴,或者由我把你赶出去!”

    “你这个疯子!”莱德也暴跳如雷。“我是在帮你,蠢货!”

    “我用不着你来帮,”瓦伦汀娜·斯基特抬起头狠狠地盯着莱德。“我给你们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如果你真的聪明,现在就应该从这里马上消失,带着其他人……”

    “缇娜,”站在莱德身边的那个年迈的女巫打断她的话。“你不应该那样对待莱迪,他是为你好。”

    “为我好……对,为我好。”斯基特夫人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立,一直在听从你们的‘为我好’。现在一切的苦果已经造成……所以拜托你们行行好,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好吗,怀特姨婆?”

    温妮莎静静地看着莱德·福利带着其他十几个人离开了这间拥挤的小店,而屋子里立刻只剩下了她和昵称为“缇娜”的斯基特夫人。吵吵嚷嚷的人群散去后,温妮莎才看清这屋子里的装饰——素白的墙壁,深棕色的木架;塞满架子的盒子、瓶瓶罐罐,摆在橱窗里的迷你版消失柜;门边放着的一只吧台椅,擦得闪亮的门窗玻璃;整整齐齐摞着几英寸高报纸的柜台,柜台上用酒瓶改成的花瓶和里面满满的一捧黄色鸢尾……

    一切就像她从没离开过似的,所有的摆设、陈列、甚至花瓶里的花,都和她暑假时在店里弄得一模一样。

    “他……他现在在……在家,”斯基特夫人轻声说,仿佛怕打搅了温妮莎对这间店的打量。“丽塔陪着他……葬礼明天举行,如果你需要,可以去破釜酒吧住一晚,我会帮你一起订一间房间……”

    “所以,那是真的了?”温妮莎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大捧枯萎黄色鸢尾花上。枯黄的花瓣之中夹杂着点点暗红,像极了泼在一条破烂连衣裙上的脏水污点。“先生……先生他……死了?”

    斯基特夫人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滚下成串的泪水,她哽咽了一下:“是的……是的……”

    “被……神秘人?”

    温妮莎对面的高大女人在听到这个代称后终于忍不住,用她那有着短粗手指的手捂住脸颊痛哭起来。空荡荡的店铺里,墙壁将她嚎啕大哭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折射,震得温妮莎的耳膜发痛。“没错!”瓦伦汀娜·斯基特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是他,就是他,那位大人亲自下令——可怜的卢森,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哦,我亲爱的卢森……”

    “也许这对你来说很悲痛,夫人,但是我不得不说那是他咎由自取。”温妮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样冷静地说出这种叫人伤心的话,可是这话说出来却令她十分痛快。“最晚自我三年级起,他就在和食死徒做交易……那和与魔鬼做交易有什么区别呢?他这是引火自焚……”

    “你——”斯基特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温妮莎是一个疯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生气地摇晃着自己的头,发卷变得更加凌乱,泪痕叫她看上去既狰狞又狼狈。“他、他是你的父亲!”

    父亲?温妮莎不禁露出一个凄惨却又快意的笑容:“您这话真好笑,他几时愿意过做我的父亲?”

    是迷惑她年少不经事的母亲的时候?是因尚在襁褓里的她抛弃母亲的时候?是第一次见到她倍感厌恶的时候?是带她回来时冷漠相待的时候?是留下大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并以此为借口对她破口大骂的时候?还是在丽塔参与到侮辱她的事件后,低声下气的时候?

    也许只有在为丽塔道歉时,卢克才会真的认为自己是他的孩子。温妮莎这样恶意的想着。

    她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情感,因为这太令人感到羞耻且痛苦了。她并非一点都不难过,可却有感觉到一点奇异的解脱感,更可怕的是这解脱的快感中又夹杂着一丝失落。这算什么呢?她下意识地揪着自己胸口前的衣服。他怎么能够一死了之?

    多么讽刺呀,她明明几分钟前还在幻想着还清房租、与卢克两不相欠的自由场景,几分钟后的现在却站在这里空对着他的死亡现场……温妮莎觉得自己像是被挤进了一个细口长颈瓶,大脑生生作痛直要爆炸。

    她看到斯基特夫人留着鲜红指甲的手攥成了拳头,一张脸痛苦地纠结着,而她却迅速把目光移向干净的房间里唯一一处有污血沾染的鸢尾花上。她幻想着也许对方会给自己一拳,或者是来上一个疥疮咒。她甚至诡异地认为,如果对方真的动手,说不定自己会觉得好过一点。可是瓦伦汀娜·斯基特并没有满足温妮莎的要求,她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开始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温妮莎:“他在遗嘱里把这间店铺留给了你,他说这是你除了霍格沃茨外最熟悉的地方……以及,你的成年礼物。”

    温妮莎的眼皮轻轻动了动,可是目光仍旧停留在被污血弄脏了的鸢尾花上。

    “这是门钥匙。”斯基特夫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怀表放在柜台上。“葬礼在明天黄昏时分……你会来吗?”

    瓦伦汀娜·斯基特离开时将冬末春初的寒风放进了小店。这股寒风在店中肆虐了几秒就凄惨地消散,温妮莎却借此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她终于肯挪动自己发麻的双脚,跌跌撞撞地走到柜台边。柜台里的高背椅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温妮莎猜测,卢克就是在柜台里失去了他的性命。她不敢想象那个丑陋、懦弱的男人在临死前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一种心情让他在濒死之时仍记着自己的生日,甚至愿意将这间小店——他唯一的私有财产赠送给自己。又或者他早已预见了死亡。可是无论如何这份礼物太奇怪了,温妮莎想,她甚至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性……

    她在柜台里枯坐了许久,目光一直被花瓶里的鸢尾花吸引着。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丑陋的鸢尾花,象征着热情和友谊永固的灿烂濒临凋零,干枯萎缩的花瓣被暗红的鲜血沾染,变得斑斑点点,令人恶心。可是她又觉得那束花像是即将燃尽的纸张,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里蜷缩、摇曳着。像是卢克替丽塔对她道歉时的脸,像他和她之间从未开始过的父女之情。

    壁炉里的木柴早已炭化冷硬,屋子里随着太阳的西移变得愈发潮湿阴冷。温妮莎就在卢克死去的那把椅子上看向窗外对角巷的街道。从前当她被卢克禁止出门时,她是那样地羡慕街上自由自在的孩子。可是时光流转,她如今应当算再无任何束缚,可是她却只想在这间逼仄陈旧、被鲜血洗礼过的小店待下去。

    就在天幕暗沉、星斗将移之时,店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噼啪”声。紧接着一个身影从扭曲的空气中冲了出来,重重地撞在店门外的防护魔法之上。

    “让我进去!”门外的是被魔法挡住的丽塔·斯基特。她那头和斯基特夫人如出一辙的卷发此时也是一样的凌乱,身上穿着的时髦斗篷上到处都是暗红的印迹。她发疯了似的拍打着魔法屏障,可是那道卢克生前布置下的魔咒却将她牢牢地困在外面,并没有因为她那带了三四只宝石戒指的手而有所动摇。

    温妮莎轻轻抬头,丽塔立刻跌进了没有锁的店门。她张牙舞爪地冲向了柜台,嘴里不断骂着各种肮脏的话语。“你怎么敢!你这个肮脏的小杂䳴种!”她在柜台外被温妮莎的无声障碍咒撞得流出了鼻血,可却还是狰狞地叫嚷。“爸爸居然把这里留给你,而你居然还敢呆在这儿!从这里滚出去!你这个无耻的贱䳴人、小偷、凶手!”

    “凶手?”温妮莎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新鲜的词汇,她僵硬地移动着自己的头,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为什么是……凶手?”

    “你以为爸爸为什么会被杀死?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杂䳴种!”丽塔失掉了温妮莎曾在她身上见过的一切冷静、高傲和居高临下,留存下的只有仇恨和疯狂。“是他们——是食死徒!是黑暗公爵知道了你的存在,而他拒绝将你杀死以换取他们的信任!是你、是你内亚姆楚,是你这个和你妈妈一样肮脏的——”

    “无声无息!”

    温妮莎断喝一声,嗓子像破锣一般难听。她定定地看着她:“不允许你侮辱我的母亲!”

    丽塔的气息滞了一滞,当她发现咒语的效果马上又消失后立刻跳了起来,她的魔杖对准了温妮莎,一连串的咒语从杖尖向温妮莎射来。那些咒语发出的灿烂如烟火般的光芒晃痛了温妮莎的眼睛,她却只是抬抬魔杖就挡住了丽塔的攻击。丽塔尖叫、咒骂着,没几下就被温妮莎的定身咒击中。温妮莎看着直挺挺站在柜台外的丽塔,无视她连串的叫骂,而是清晰而缓慢地问她:“你为什么知道他们杀害他的原因?”

    她对面的丽塔立刻像被一百个无声咒击中了一样安静下来。

    “你不肯说……”温妮莎笑了笑。“或许我可以猜测……你一直在?”

    丽塔的脸色顿时变换成了惊恐,她那双和卢克极为相似的双眼瞪得溜圆,看起来滑稽之至。

    “想忽略你的消息太难了,丽塔。”温妮莎轻轻地说。“我一直觉得这间店最后一定会由你来继承,因为你的消息是那样的灵通,就像先生一样……你贩卖各种消息,只要有足够的钱,你不会在乎在卖了食死徒的好之后,转手将他们行动的消息卖给凤凰社有什么不好。丽塔,你做了一件神秘人最忌讳的事情——不忠诚。”

    丽塔的眼珠乱转,身体开始发抖,似乎正在努力冲破温妮莎的咒语,可惜只是徒劳无功。

    “我知道……他很早就在给神秘人卖命。”温妮莎盯着壁炉架上的一个空相框发愣。“后来他开始拿回大笔大笔的报酬,一个学年给我近一百加隆的零花钱……那是我几年级?四年级?现在想想,也许他那个时候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留下大笔的金加隆以维持你们的生活,保留下这间我唯一熟悉的小店……而你并不满足,对不对?你觉得先生做的一切都还不够……”

    “没错!”丽塔突然尖声哭叫起来。“没错!我是不够满足!我不懂,我不懂同样都是女儿,为什么他总是对你那样关心?继承了他所有绝技的人是我,有能力像他一样把这间小店以本职工作经营好的人是我,我才是他真正的女儿!而你,你不过是他曾经眷恋过的一个贱䳴人的杂䳴种,你甚至都未必是爸爸的女儿——”

    “你是否知道,在你两年多前跑到霍格沃茨诋毁我之后,他做了什么?”温妮莎觉得丽塔现在的样子十分好笑。“他从前从来都懒怠看我一眼,也未曾和我好好地说一句话,好像多看我一眼、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恶心一样……可是那年的暑假我回到了这里,他是那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原谅你……你不知道,”她突然轻松起来。“你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将我当过女儿看待,更多的像是一个负担。而只有你,丽塔,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女儿。”她指向壁炉架上的那个空相框:“你难道从未发现,那里摆着的曾是你的照片吗?”

    丽塔·斯基特没有搭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温妮莎,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温妮莎也没有再打算理她,而是继续盯着柜台上的鸢尾花和花瓣上的血色斑点。

    “没错,我的确在……在那几个食死徒用咒语虐待他的时候,我就在墙角站着,被隐形衣挡着,又施了定身咒……”丽塔突然开口说。“他们逼问我的下落、威胁他交出你以视效忠……他们嘲笑他是一个左右都想讨好的两面派,然后用咒语割下他的皮肤、手指,用钻心咒折磨他的精神……可是他一句都不肯说。”

    温妮莎藏在袍袖里的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

    丽塔说着说着,眼泪从她浑浊发红的眼睛里流出来。“后来他们走了……他们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在他身上刻满了‘背叛者’……我终于能动了,一面求救一面请求他支持下去,可是他已经神志不清。”她仰起头带着嘲讽问:“你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温妮莎抬头看着这个身体里流着一半和她相同血液的女人,第一次发现她们的耳朵长得有些相像。

    “他叫我把血迹清理干净,”丽塔动了动手,擦去腮边滴落的泪水,眼睛里闪烁着仇恨和嫉妒的目光。“他说这间小店要留给你,而你……而你喜欢干净。”

    说完这句话,丽塔逃也似地离开了店铺。这一次店门开启带进来的寒风,让温妮莎感受到丝毫不逊于凛冬的凉意。她突然觉得眼眶像被火点燃了一样又热又痛,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冲刷下来,流进她的唇中去。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卢克,厌恶的目光打量着她,十分不情愿地告诉她,他是她的父亲。

    而她的世界里,从此再也没有一个角色叫做“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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