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记得,成鬼那年,他二十岁。
身为人类时经历的种种,他全然记在脑中,未曾忘却。不过是随手拎起和翻箱倒柜的区别。
然而变成鬼,童磨身处的一切毫无改变。
作为万世极乐教的教主也好,继续聆听愚蠢信徒哭诉而给予引导也罢。
似乎并没有因为成了永生不死、再生极强的恶鬼,有些许改变。
他自出生起,就被供上神坛。
他眸中灿若霓虹,发色如白橡般为无垢之证,如此特别的孩子,定能聆听神明的声音。
他生性温柔聪明,无论何时都会帮助可怜之人给予他者幸福——此乃天命。
对此,他看在眼中,总是顺着父母的意思说话。
看着父母创建无聊至极的极乐教,他只觉这两人愚钝得令人绝望。
他从未听到过神明的声音。是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明和佛祖。
人类的妄想,虚构出来的童话不过泡影。不堪一击。
甚至愚蠢卑微到冲着一个孩童哭诉自己的悲惨,蜂拥而至地来膜拜他这个所谓极乐教会的教主。伤脑筋啊,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呢。那些悲惨到越说越激动的往事,也只有哭诉的人才会掉眼泪。
这是在聊以自.慰吗,随便找个人哭诉就能够发泄一下吗。可最后低下头来求他引导至极乐……哪有什么极乐。
他哭了。
年幼的他坐在簇拥着繁花金光的神殿上,看着底下这个向他倾诉的大人,无声地落泪。
他的眼泪是真的,怜悯也是真的。
只不过他想的是,这些大人活了几十年,却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地把希望寄托给所谓的神佛。愚蠢至极,令他的泪水不由得为之滴落。
不管是信徒哭诉着生活多么艰难困苦,还是女信徒对色.鬼丈夫痛下杀手后自陨,前者让他听得都快打哈欠睡着,后者则让他皱了皱眉难得抱怨,能不能别把房间弄脏,血腥味太重得赶快换气才行。
是啊。死了就一了百了。
生物行进不过如此,死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予信徒救赎幸福,是他降生于世的使命和理由。
——因而,他吃了这些人。
死亡乃众人恐惧之物。
也许,这才是他自愿接受变成鬼之所在。
唯有经历濒死,才可体会死亡真谛。
因为大家都是怕死之人,那就由他吃下这些人。
带着他们的生命,接受他们的感情、血液、肉.体,予以救赎,引导极乐。
哪怕对他而言,感情不过是人类的幻觉。
这么想来——变成鬼,无非给自己食人饮血一个说辞。
他承受住鬼舞辻无惨的血液,成功地活了下来。
细胞膨胀到接近绽裂的感觉,甚至让他有些留恋。獠牙尖齿更易食肉饮血,一来可以吃下信徒给予救赎,再者,他不会因浓重的血腥味而觉得臭不可闻。血的腥味和余温,他吃下的何止人.肉骨血,还有他们的感情,鲜活的生命流转齿间。
再次见到无惨大人,是在他正式成为上弦之六的时候。
十二鬼月乃是被鬼之始祖选定之恶鬼,上弦更是其中佼佼者。
“无惨大人,我认为女性能孕育胎.儿这点,比男性更具备养分。是否准许我专以女性为食?”
“别拿无聊的事打扰我,童磨。”
“无惨大人都特许猗窝座阁下不杀女人,我的请求不算太胡闹吧。”
“认清楚你自己为何,身为上弦之六。”
鬼舞辻无惨依旧那么冷淡,不近人情。也是,近千年前已堕入鬼道的他,又岂会把这些放在眼中。童磨自当得到许可回以微笑,即使自身毫无人类感情,他看上去亦会如自己想要的那样富有人情味。
“说起来,你那个万世极乐教。”
“怎么?无惨大人有兴趣吗?!”
“闭嘴。”
无惨压低些许声线,可以听得出其中愠怒。
他正手执书本低头阅览,未曾抬头看下童磨。
而枕着无惨腿.侧的少女,略微睁开双眼,轻启朱唇。
她像是无惨养的一只猫,慵懒地靠在主人腿侧熟睡,伸伸懒腰方才醒来。
“教会,很麻烦。”
少女轻声呢喃,稍稍抬眼望来之际,眼角的彼岸花鲜红刺目。
童磨停顿片刻,依旧回以友善的微笑解释。
“教众都会乖乖接受我的指引直至极乐,无需多虑。”
“若聚.众,一则暴.露行.踪,二则滋.扰生.事。不可。”
“……您是多虑了、”
“听懂给我照做便是,童磨。”
不给他丝毫反驳时机,无惨扫来视线,眸中的杀意凝聚在赤色中,下一刻化为鲜血自童磨口鼻翻涌出,血泪顺脸颊滴落。童磨杵在原地,好一会方才回神。
少女百无聊赖瞥了他一眼,任由无惨轻抚着她的发丝,再次闭上双眼。
这是童磨初见这名少女。
当他看到她第一眼时,他知道为何错愕。
——他无法说出少女的名字。
眼前这名有着彼岸花刺青的黑发女孩,看上去约莫十四岁,必然已成恶鬼。
接受无惨大人的血液堕入鬼道,获得不死之身与再生能力的同时,伴随着对应的诅咒。其中之一,便是决不能说出鬼舞辻无惨这一名字。
——少女的名字,亦附加在此项诅咒中。
镌刻在血液中的低鸣告诫众食人鬼,只能以“眷属”称呼这名少女。
眷属,会让人想起吸血鬼与人类初拥,从而将其一同拉入无尽黑夜。
她并不喜欢这种代称。没有谁问过她是否愿意接受如此安排——只是名字就成忌讳。更别说因为她得呆在鬼舞辻身边,引得人鬼皆疏远。
但这非她所愿。她早已数不清自己到底试图逃跑过多少次,又失败了多少次。
而鬼舞辻无惨,仿佛认定她总会回来他身边那样。她要逃,认清了总会乖乖回来。此等感觉,她厌恶至极。可若是要她就此跨过那条线食人饮血,她想,情愿自身留在不想停留之处,亦毫无理由夺人性命。
是她最初选择只以鬼舞辻的血维持自身,时至今日又何苦另择其道。
逃不过和不想逃,那是两回事。她该认清,最初就是她选择离不开他。
第二次他们未能见面,只闻其声。
晋位上弦,意味着得直接承受无惨大人的质问与发怒。
这位鬼之始祖,制造鬼的最终目的,只在于找寻到青色彼岸花,得以摆脱无法在阳光下活动这一限制。全部的鬼得到他赋予的能力和不死之身,相对地,自当为找寻青色彼岸花尽力而为。
“如何、童磨……找到‘那东西’了吗。”
“尚未追踪到。探知探索非我所长啊。”
“你最好尽快证明,我赋予你血液的价值何在。”
无惨大人在屏风的那边未曾现身,光听声音便知愠怒和不甘满溢。
童磨乖乖地接受他的怒火,就像他耐心地听从信徒含泪的诉苦,看着失.常挥下的刀刃。
他听到无惨大人回应时声音断断续续。割裂话语的气音,比起盛怒所致,更像是……
出神地望向屏风,童磨静心聆听着彼岸的动静。
“唔……”
女人的声音。
“你与我皆背离人道,不代表我会纵容你任意、妄为……”
无惨大人的话哽在喉中,仿佛恰时停在深处。
童磨毫无心思做出任何应答,坐在原处,企图将掩映在屏风那边的所有尽收眼底。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支离破碎。
“吻……想要……”
艰难地组织只字,换来无惨愕然哽咽。
“……退下吧。”
无惨大人只回以片语。
隔着的屏风留下狰狞的抓痕与血迹,童磨想起他对人类感情的定义。
人类感情之于他而言,不过是幻觉。无关痛痒。
朦胧地在他跟前上演,却始终未曾抹开那层薄雾轻纱。
她知道外边有谁在,但都无所谓了。
他不会在意。鬼舞辻无惨从未在意。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给予她血液的一种途径。
连例行公.事都算不上,甚至不带一丝怜悯,无非在于她能在太阳底下呆更长的时间。虽未能完全克服阳光,但也算是给他克服无法在阳光下活动的弱点提供一丝线索。对,是线索,连希望也不是。
她侧躺在华贵的和服上,指尖碰触到精细的花纹。沿着那一丝一缕,戛然而止。道路的尽头,是他们交.rong留下的痕迹。只消几寸,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地将掌心附在侧颈,咬开的齿印尚在汩汩溢血。她把手移开举起,摊开掌心,凝望着赤红沿手心指节缓缓流淌,勾勒出上面斑驳的纹路。或来于伤痕,或埋于神经。
一旁的长襦袢随意地扔过来,落到她的肩膀,下摆因而垂至她毫无zhe.掩的xiong.口。
她不经意瞥过去一眼,他正整理着衣物,即便是和服也有总跟着他的纷繁花纹。
他问过,她想如何接受他的血。
她回答,像人类、像恋人一般。
正如他当初对她说,他们会像人类那样。
至于是如人类那般活下去,还是拙劣地模拟人类交.合。他未曾回应。
她从十二岁那年,从甘愿化身与他同类那天,等到现在。等了百年。
再次见到上弦之六,只是出于她的好奇,以及翻涌而上的恶心感。
那个叫童磨的鬼,自诩教主赋人极乐。食人时嘴角浅笑带着的血沫,与他头上泼洒的赤色一般夺目。
她穿上信徒的服装,隐身在那群涌向神殿的人类中。
她有些期待他的反应,更想看到他撕下面具会如何。
信徒逐一在他面前跪拜,倾诉苦难,再听他引导。他有时会怜悯地安慰,或是流下几滴眼泪权当结句。她一点点挪步过去,黑发与红唇,呼应着眼角的彼岸花刺青。惨白的信徒服饰勾勒出她的身形,衬得她双眸的深红愈发骇人,宛如蔷薇荆棘。芬芳引人,尖刺入骨。
童磨显然有些没料到她会到此处。是在视.察教众是否太多,还是对万世极乐教有所兴趣。
答案是否。他目随她坐下,完美的伪装,连那些困苦之人的悲伤也一并勾勒于眉梢唇角。
“——下去。”
他鲜少厉声低语,教众或有不解或被震慑,无一不乖乖退出房内。
唯有她依旧跪坐在地,甚是无辜地歪了歪头看他。
“怎么,教主这是不愿听人诉苦。腻了?”
“我才要问,莫非心中有所困苦,眷属小姐。”
他总是带着浅笑的声音本就让她不舒服,这下连说出的称谓都让她犯恶心。
她别开视线不想看他。怎料尚未起身,他一把伸手扭过她的脸,指尖带着利爪掐在她耳边,以虎口扼住她下颚,迫使她不得不顺从力道接受他俯瞰。
太弱了。如此力量足以将她钳制。为何这样的你,却是最为特殊的那个。
她不甘地咬紧下唇,忽而稍稍松开,像是有什么要说。
童磨想起那时在屏风外,听到她低声轻喃只字片语。
那时的你该是何种表情,他勾起嘴角,但不似往日那般习惯微笑。
呼应她曾说过的字眼,呼吸都融化在微张的唇间。
鬼不似人,再怎样将距离缩减至零,依旧冷例如冰。
他尝到了些微血腥味,蔓开在他搜刮口中的舌间。舌苔细腻的粗糙,细细勾勒出上颚不平整的一丝一毫。他撬开她的唇,夺去她的呼吸,连带着她或许能说出的词句。侵.入的舌尖逐一往里探,像是要把屏风猛地撕开,碎片纷纷扬扬,堆叠在她脸颊上汇成绯红。
他融化了霓虹的眼眸,偏偏把绯红留给掩映在眼中的她。仿佛一厢情愿想看到她脸红,自以为是地摆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
感受到抵在颊边泛起的刺痛,童磨往后抬了些身子,利爪骤然划下。
他企图撕开那层朦胧,绽裂的是他脸庞;他以为染上她脸颊的绯红,携上血腥味顺着他五官流淌滴落。
她收起初见时如猫般的慵懒,或是前一刻还伪装出的无辜。
却也不似他料想得那样,与无惨大人那样。愤懑或是俯瞰皆无。
可等他听到她所言,他才确定那远比喜怒哀乐更令他无法接受。
没错。无关痛痒。
在她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她自始至终,没把他当一回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与无惨同类?”
无惨大人落下诅咒,不允许鬼说出他,以及她的名字。
她亦不像别的恶鬼,说出无惨大人的名字而为诅咒所杀。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眷属小姐。”
童磨回以微笑,尽管那么一瞬他觉得勾起嘴角有些勉强。
她跪坐在地上前倾身子,凑到他脸颊边,看他捂着的伤口一点点恢复。
“诚然,从给予者的角度来看,你们挺相似。”
“给予何物?”
“无惨予人永生,你予人救赎。虽然只是你们自认为如此。”
“那你呢。”
“我是剥夺者。”
他并没有移开附在脸颊边的掌心,伤口恢复后反倒用掌心撑着转向她。
他看到她赤红色的竖瞳收缩,像是要将他扼杀其中。他听她浅笑接续。
“夺人生命,对鬼亦然。鬼血,乃至血鬼术,我一并夺去吞噬入腹。”
这还是头一次听闻。如此论断,颇为有趣。
童磨带着笑意将手中的折扇抵在她颚下,带着托起她的脸要她接受他俯瞰之意。
他的眷属小姐霎时敛起所有表情,笑靥荡然无存,口吻冷冽彻骨。
“但你终究是怪物,连我和无惨都远远与你不同。”
她盯着他眼中的斑斓,眸光七彩仿若彩虹。
那是来自太阳的馈赠。唯有雨过天晴,才能窥见一二。
可他永远都接近不了太阳。再绚烂缤纷,不过浮光幻影。
“你本就没有人类感情。和那个渣滓比,你生来一无所有,就别妄图予人极乐。喜怒哀乐,你浑然不知。不过这样也好,你还能得到些怜悯,算是幸运吧。”
他满怀笑意目送她离开。
她身影从眸中掠去的瞬间,微笑亦被他一抹而过。
童磨并不在意她说的这些话。他以为。
撕开脸庞的伤将面具扯下,留下剜骨削肉的痛。
哪怕一星半点,伤口浅得无需多看一眼。它确实在溃.烂发.脓。
再见面已是百年后。
他尚在上弦之六的位置,以女人为食粮增加力量。他不甘于此位,却也没有多少非得往上的意思。成为鬼得以长生不死,他再也离不开那个房间。不管身在何处,总会回到那神坛,戴上佛冠,布道怜悯,引向极乐。
凡人视他如神佛,教众拥簇他周身,虔诚跪拜。
他向下瞥见这些匍匐在地的身影,低头看了眼指尖利爪。
下一刻,鬼爪令跟前的信徒血溅一地。
簇拥在坐坛旁的莲花,粉白交替,皆已为鲜血浸染。
——是谓红莲。
他却想起缀在眼角的彼岸花。
像是谁未曾滴落而下的血泪。
他久违地不再以信徒为食,转而外出寻找猎物果腹。
专以女性补充体力增强力量的话,游廓吉原乃不错之选。
那天下着雪,纷纷扬扬地,仿佛屏风撕碎后飘落的碎片。
白皑皑的雪花映在斑斓的眸中,也可染上几分色彩不是。
花.街的喧闹与别处不尽相同,胭脂水粉气息浓重,融于其中的暧昧wing.热经久不灭。
他身处其中,始终隔岸相望。吃下的年轻身躯甚是美味,却也因周遭不曾为他理解的感情而多了几分异样。
童磨在吉原觅食时,再次与她相见。
一别百年,他的眷属小姐,不似昔日盛气凌人,锋芒毕露。
多么可悲。他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向他诉苦的信徒那样,凝望着她落泪。
但他没有给予救赎。倾听也好,引导也罢。
她不需要吧,想必如此。她宁可怀着切身感受到的苦痛留在那位大人身边,也要拒绝用虚幻泡沫去勾勒遐想幻觉。因而,他只会给予她真实。
如她所言的,他的救赎不过是虚假之行。极乐不过无稽之谈。
他认同后者,但始终不认为前者假惺惺。认真是他难得拥有的一点。
他的怜悯是真的,他内心感觉不到起伏也是真的。
若是她需要的唯有真实,那么,他如她所说,随她所愿。
他的眷属小姐虚弱得不似当年。
气焰不再,视线刚触及到他的身影,竖瞳中满是不安。
也是,明明她只接受那位大人的血,却又从那位大人身边逃走。压抑冲动与欲.望总会崩溃,转而吃下别的鬼抑制不过权宜之策。鬼食鬼一说他有所听说,权当轶闻。可放在她身上,再怪异的事都能接受。
毕竟,她本来就是特殊的。
再多的变卦例外,一旦联系到她,就都有了解释说辞。
“放心,我不会带你回去,眷属小姐。”
她很清楚他不像黑死牟会履行承诺不对她出手,他自是不清楚上弦之首的那位阁下,为何会对她出逃百般迁就甚至置若罔闻。算了。这些事,不想也罢。
此刻的一切只与她有关。只在他们之间。
“相对地,我将予你所有。”
他伸出手,利爪抵在她的脸颊两侧,将其攥在掌中。
那晚雪花飘扬,天地间裹上毫无生机的惨白。
泼洒在他头上的赤红,交汇到她腿.间渗出鲜血。
他从未有过渴求,亦未想过夺取。
食人不过是身为鬼自会有的本能。
吃下血肉乃是前往极乐的救赎,是他诞生于此的理由,和使命。
“那时在屏风外的……是你、唔!”
她的话霎时哽在喉中,把头转到一边任由他流连于她脖颈。
他的气息忽远忽近,随着yao.身起伏的幅度加大,连说出的话语也晃动起来。
“是我、眷属小姐。”
他轻啮着她的肌肤,獠牙刺入直至血腥味自齿尖泛开。将鲜红一并吞噬入腹,他在她耳畔低语。
“那时,我就想这么做。”
“眼下,如愿以偿了?”
她问,侧过头来看时,眼中一如当年那般冷冽彻骨。他想起他的血鬼术结成的冰晶莲花。
可她不是,终归不是。她是赤红的彼岸花,生在黄泉路上,永不会进入那红莲地狱。
他将她拥入怀中,故意让她从较高处俯瞰而下。他回忆着她假扮信徒时对他落下的逐字逐句。包括那时的吻,此刻不过延续彼时。
他伏在她背上,带着利爪的指尖沿着她弓起的背部轻抚而下。他将她的心律攥于五指间,下颚蹭着她在背上凌乱散开的发丝。
“那位大人……也是这么、对你。”
本是疑问的话,却以笃定的语调说出。
她噙着泪花,刚一开口,尽数堵在喉中。
他本就不需要答案。从来不。
周围皆是男女气息交替,此起彼伏。
他们隐身其中,不过是拙劣地模仿人类。
毫无感情。不曾欲.求。何谈依恋。
哪怕有过霎那,想以此模拟人类那样活着。
即使只有如此短暂的一晚,即使得借由对方感觉到这种生存的气息。
——你想如何接受我的血。
——像人类、像恋人一般。
——我说过,我们会像人类那样。
顷刻间,她近乎本能地作出反抗。
身.下劣迹斑斑,白.zhu与赤红混在一起,狼.狈不堪,满目疮痍。
她的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掉,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将那泪水一并饮下。
流连婉转的尽头萦绕在她的眼角,舌尖卷.走血泪围着那彼岸花的刺青打转。
那晚童磨将她揽入怀中,一同侧身而卧。
他以利爪轻轻勾起她的长发,发梢黑中带红,他轻啮唇间。
像是他泼洒在他浅色发丝上的鲜血,谁又能说他们不尽相同。
要么都是将死亡吞噬入腹的怪物。
要么皆是曾幻想如人类的可怜虫。
她凝望着纸窗外的雪末,听他在身后轻声问道。
“尽管只有今晚,也算是有过人类的体验吧。”
她的气息在冷冽中冻霜,交织的话语亦毫无起伏。
“这在人类定义里,称为嫖.客。”
“那不只一夜相见,而是渴望一直在一起,可谓恋人?”
她当时真想说,也不是。
真要说的话,不过情.人。私.会的那种,见不得光。
可她又想了想,他和那位大人对她毫无爱意,也就无所谓定义。
她蜷缩了些身子,像是往他怀里依靠。
他蹭着她耳垂的碎发,问她是不是不相信他。
她说:“像你这种,哪怕心动,也只会在没了心脏之后。”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只是内心被她的一番话轻易地剜去一部分,进而塌陷。
他对她不存在依恋不舍。连这样的相拥,也只是为了填补那被她道出的空洞。
说是报复,亦不为过。
十岁那年,她被善良的医师收养,谨记教导感受生命的美好;
十二岁,她守着医师的尸首,昔日濒死的男人不再困于病榻,将她带走;
那天起,她说她会继承医师的遗志,直到能让男人完全摆脱病症,再次沐浴阳光之下;
十四岁,她甘愿接受男人的血液堕入鬼道,只为能在永生的囹圄中陪伴他身旁。
后来她知道,自己只是他探究重回太阳底下的一丝线索,是他遭受濒死威胁而分裂逃走后,存有他大量血液而给予他再生的血库。
即使是她提出要和他如人类那样交.合,以此获得他的血液。
她未曾告诉过他,也不清楚鬼舞辻无惨是否知晓半分。
她曾遇到如烈日的那个人。在感受到他所拥有的平和日常后,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恋人之间所能孕育的新生命,她曾将这份希冀放在鬼舞辻身上。无望地,明知结局为何。
分别百年,童磨没再去想过她。他的眷属小姐。
他发出血战之邀,从上弦之六一跃至二,俯瞰众生。
他在花.街遇到谢花兄妹。相似的落雪与一样的地点,没能让他想起那夜。哪怕丝毫。
后来他遇到使用花之呼吸的女孩。她怜悯于他的空虚,他没能在太阳出来前完全吃掉她。
又是个相似的雪夜,他接受一对母子的投靠,本想把那女孩留在身边,直至她寿终正寝也不打算吃了她。
之后,他杀了那个女孩。那个愚蠢且偏偏敏锐的,怎么都不肯接受他解释的女孩。
他回忆起自问的话,他是否有过和这个女孩如人类般活下去的想法。过去给了他答案,是否。
到了终末,对着甘愿被他吞噬而以满身剧.毒拖他一起死的女孩,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啊,不是继续相拥,而是一起下地狱。
他是会下地狱的,肯定的吧。
那必然是冷冽彻骨的十寒地狱。堕入此道,其身赤红,周身冻裂。是谓红莲地狱。
抑或可称为热地狱,狱中遍地赤红,如红莲花之色。一如伴随他走来的遍地鲜红。
他步向红莲地狱,黄泉道上会有彼岸花拥簇吗。
他自问。答案是否。他毫无感情,无需慰藉,亦不会随花香勾起生前轶事。
那是自愿投身地狱之花,哪怕受众魔遣回,仍徘徊于黄泉路上。
不过是众魔不忍,怜悯之下才得以绽放在死者之道旁。
红莲地狱于彼岸等他。
这一路,他终究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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