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柒】

    ——那一刻,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死】。

    但比起恐惧或是遗憾,她感受到的唯有一丝留恋。

    那在她身上削肉剜骨、留下斑驳烧灼的阳光,熟悉的温暖翻涌上酸楚。

    也许,在于这千年之久的挣扎,给遍体鳞伤的这副躯壳,一个早已不完整的终止符。

    已经无所谓恨晚言早,甚至不知何时开始,连对如此结束的追索亦抛诸脑后。

    ……并不尽然。

    她看向那伸向无垠的尽头。此处没有时间,没有余地,杳无人烟,唯有天地。

    眨了眨眼,目之所及的一切在一片氤氲中逐渐描摹出彼岸的背影。

    起初她以为那是火焰。

    但那样的身姿,定然绝非一言蔽之。

    那是炎火。是疾风。

    是磐岩。是霞光。是静水。

    是隐没黑暗中奏响的乐谱。

    是翩然穿梭花簇中的蝴蝶。

    是神殿前起舞而响起的铃音。

    是彻夜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是融入一呼一吸中的气息。是流入心脏的跳动。

    是刀尖闪过的冷冽白光。是沿着刃锋滴落的鲜红血沫。

    ——那是太阳。

    是高悬于空中的红日。

    若不是相隔得够远,人类不会感恩其赐予温暖,而是毫无留情的烧灼。

    可那个身影自始至终就这么形单影只,一人投入其中。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啊……至此,她不由得落泪。

    从看到那个身影的第一眼起,她早已无法抑制翻涌而上的悲伤。

    她并非太过感伤,只是,若是连那个人都敛起,那至少她能为他哭出来。

    哪怕到头来,这无非是她一厢情愿,聊以自.慰,连谈起亦皆无意义。

    ——你不必自责。

    ——我们一起的过去,会值得珍惜。

    ——试着去原谅自己吧。

    ——我们、想着彼此的话,多少能接受这样的自身。

    她以为这是谁的梦,或是记忆。她不过是旁观者,到底无能为力。

    可话末,她听到那个人呢喃二字。

    ——那是她的名字。

    确确实实地。那个人在唤她。

    即使她非常厌恶那个名字,讨厌到不愿听到别人以此叫她。

    然而听到那个人如此唤她,她只感到翻涌上来的感谢与悲伤,满溢到快要心脏倾泄而出。

    做的事错得离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被接受谅解。

    若是只有自己承受后果,她不会多说半字。可把周遭的人卷进来,尤其是她珍视的他们,她宁愿没有所谓的相遇初识。

    ……可一切到底没有假设。

    发生了的事只有去面对。

    哪怕咬紧牙关,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也要燃起心中的炎火。

    想到这,神见努力睁开双眼。竭尽全力地。

    倾轧而下的黑暗逐渐裂开一起罅隙。微光自狭间钻入,逐渐撑开那罅隙,将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于她。

    阳光挡在纸拉门外,光芒不会伤害她,却也没让温暖远离她。

    下意识地想去动指尖,不过稍稍动了下,便传来反向将她的手裹住的力道。

    神见迎着那轻握自己指节的方向抬眼,无需多想,映入眼帘的身影一如在她脑海中隐约可见的那般。炼狱杏寿郎坐在床边,榻榻米上的床铺将她裹住,他以身躯为她遮去外面的一切。

    既有之于她而言致命的阳光,也有或许可触及到的余温。

    那之后到底怎么收场的,她迷迷糊糊地只记得零星半点。

    听到炼狱先生的声音,她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她想恳请炼狱先生保护玄弥,但最终被过重的伤堵得没能说清几个字。那位风柱最后没能找到确切的根据砍下她的头颅,而她央求玄弥摁下的满是藤花毒的项圈,最后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缠在她脖子上作为安全装置。

    事情以错误开始,自当以闹剧结束。

    她挣扎着起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扶着好让她能起身。

    一时间偌大的缄默横亘而下。神见不想就此与他隔绝。他可是炼狱先生啊,是甘愿为她背负多一份重任的炎柱,而时至今日,她仍无法不去想——与她相关的种种,之于他而言并没有必要背负在身。

    终究,由炼狱先开口,仿佛将多少减轻沉默给她落下的重压。

    “——你并不后悔。”

    话音刚落,她咬紧下唇,即使咬出鲜血亦不肯松开半分。

    他说中她此时的内心。而她恰恰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还这么想着的自己。

    努力扼制住翻涌上来的酸楚,她迫使自己抬头对上他的双眸,情愿这么说的自己就这样在那烈焰般的瞳中燃烧殆尽。

    “我不是要证明什么。如果不是玄弥能暂时鬼化,我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神见缓了缓呼吸,接续着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要从神经的最深处挑出字词才能组成话语。

    “我无法原谅自己……明知这么做会违规,给炼狱先生带来不必要麻烦、但我真的、真的,更无法接受对玄弥坐视不管的自己……”

    她抓紧衣摆,起身正襟危坐。

    一如她最初跪在床上,向炼狱恳求他亲手杀了她那般。

    “我所犯下的错,惩罚我一人足矣。我……”

    恳求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坐在对面,声音轻了很多。

    “我是该惩罚你在深夜出行,在没有人担保的情况下?”

    听到这,神见将双手交叠在并拢的膝盖前,俯身,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然而话并没有说完,炼狱随之压低声线接着问。

    “还是该责怪那名少年未能将你保护好?”

    “这、这和玄弥无关,他拼了命守在我身边……”

    看着她焦急到豁然起身解释,炼狱垂下眼睑,没有回应她的话,接续问道。

    “抑或,是我该自责,到现在,我也没能让你有自觉去珍惜自身。”

    “炼狱先生,不要这么说……”

    这样的话,比任何落在她身上的斥责,都要令她难过。

    但炼狱此话绝无假设的成分在。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向她坦言。

    至少,唯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能够坦然相对。就像他相信她那样,她亦将她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我指的并非身为鬼的自觉,当然,你得注意阳光之类足以危及你的所有。”

    她停在原处,跌坐在地,凝望着听他逐字逐句呢喃。

    “神见,你必须重视你自身。即使已然为鬼,你仍存于人世的这个存在,是值得你去珍惜的生命。”

    句末,炼狱以微笑付之。但那隐隐有些说不清的苦涩。

    “你确实犯下过错。而我,也无法回到过去。甚至哪怕能回到过去,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能阻止你堕入恶鬼之道。”

    “请别这么说。能和炼狱先生相遇,甚至在一起,神见已经很满足。”

    他随之回应的笑靥,带着晨曦般的温柔与暖意。

    “正如我说过,即使会有被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击垮的时候、”

    “也要燃起斗志咬紧牙关,向前迈进。绝不可让心中的火炎消失。”

    神见一下子接过他的话,以坚定不移的口吻说完。

    似乎觉得自己又一下子嚣张起来没一点自疚,她赶紧坐回去。

    炼狱轻轻叹了一声。果然啊,她会这么在意犯错,几乎在于这事会牵扯到他。

    或者,还有那位她不惜大半夜跑出去也要去帮忙的少年。

    他伸手把她垂下的发丝往耳后拨了拨,希望借此能消解她的内疚与自责。

    “诚然,你因违规犯了错。但这并非完全就是件坏事。”

    “……诶?”

    神见不解地看着他,听他耐心且沉稳地说。

    “你是为了人类,为了同伴而努力,甚至不顾自身安危。与人的联系,对人的重视,足以证明你是站在人类这边的。不只是和我,你和更多的人产生羁绊,必定会让你得到更多认同与接受。”

    她咬了咬下唇,这样得到承认的感觉,开心地她都快要掉眼泪。

    看着她恢复到平常的元气满满,炼狱欣慰地点点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

    她乖乖地坐着,感受他掌心摩挲过发丝头顶时传来的安心和温柔。

    啊啊……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顾后果犯了错,结果最后她还是像小孩子那样撒娇。

    可是,这样的自己,能不能稍微接受一下呢。

    就像炼狱先生说她要学会珍惜自身,就像梦里那个人说尝试去原谅自己。

    为了不辜负这些对她的重视和怜惜,她得再努力,再努力一些,才能有所回应不是。

    “那、那个……炼狱先生……”

    “怎么了,神见少女。”

    “我……可以写封信给玄弥吗。”

    炼狱给她摸摸头的动作没有停下,不如说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迟早的问题罢了。

    神见低着头,像是乖乖认错的小猫小狗那样,乖乖地坐着。犹豫好一会,她才接续。

    “我不会跟他来往了。但至少,告诉他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之类的。”

    “你觉得我在生气吗。”

    听到炼狱先生这么直接了断地问,神见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刚刚他一次提了三个该责备谁的问句,说实话神见真挺在意的。

    她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俯瞰而来的温柔视线。

    “那,能帮我给那位少年捎上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炼狱先生尽管说!我去拿纸笔!”

    心里只想着既然能被许可那就赶紧行动,神见说着便要去找纸和笔,怎料刚一起身手腕就被抓住。她回眸一看,炼狱先生正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但满是不容她拒之的决意。

    “请跟那名少年说,‘谢谢你’。”

    “嗯、嗯?”

    “——‘谢谢你,保护神见。’”

    炼狱呢喃出的逐字逐句,都包裹在他倾洒而下的柔光中。

    神见跌坐回去,举起过长的和服手袖把自己的脸挡住。

    犯、犯规!炼狱先生这样才叫犯规好吗?!

    “至于生气,我不否认。”

    “诶?……唔。”

    把袖子往下移了些,神见偷偷看过去,藏不住眼中里的委屈巴巴。

    炼狱会意地点点头,敛起神情,此时的他无疑跃动着昭示自身意志的火炎。

    “我希望我们之间的羁绊,能以你留下的印记昭示。”

    神见没搞懂这句话到底是要她做什么。

    直到她看见炼狱抬手搭在他浴衣的衣襟,略微施力便让衣襟顺着手臂垂下。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意欲为何,不住地摇摇头要阻止。

    那边,炼狱将掌心搭在肩胛上,再次俯瞰过来时,眸中火焰燃烧决意。

    “既昭示由我保护你,亦是你答应我会珍惜自己。”

    神见很清楚他祈愿所在,但她一直坚信他是她的底线,是她不会以獠牙利爪伤害人类的最重要的约束。最初提出要稀血解决食.欲和补充体力,除了考虑到稀血的补充效果能抵一般的血数周甚至一个月之久,还因为她不想再给炼狱先生带来身体上的负担。

    “本来作为担保人,就已接受为你提供血液补充这一项。”

    她咬咬牙闭上双眼。可恶啊……她就该猜到,所谓的担保得做到这种程度。可是就是不甘心,很不甘心。如果她不是鬼,如果不用依赖这些。可是说得再多假设,都给不了摆在面前的现实一点点意义。

    自指尖手背传来的热度令她的视线跟随而去。神见凝望着炼狱轻握著她的手,指腹掌沿伤带着的茧的粗糙感,呼应着他裹住她的手的力道,让她无比安心。

    他说:“我想让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

    约定好了。我们一起,挺起胸膛活下去。

    最终,她迎着他眸中的柔光,那交织的火炎映照在她小小的身躯上。炼狱张开双手任由她钻入怀中,却也就此停下,没再用手碰触她半分。神见跪着往前挪了好些距离,他很随意地抬起双腿腾出足够的空间容纳她。

    两人的身高差还是有的,她只能将掌心放在他肩上以此撑住身体。

    因混乱而轻重不一的气息,随她把下颚抵在他肩胛时描摹着他的身躯。她停顿片刻,放在他肩上的指尖稍稍收紧。他能感受到她下定决心之际倾注的力道,微小却不容任何人质疑与动摇。

    利齿埋入皮肉的那瞬间,炼狱会意地付之一笑。

    萦绕在齿间的血腥与皮肉钻开的感觉,神见任由眼泪不争气滴落。

    那天,她尝试去接纳自己,这个还不得不过分依赖他的存在。

    她记不太清之后的事,太阳留下的烧伤需要一定的睡眠来恢复。

    她只记得炼狱先生一直守着她,让她在身边安心地休息治愈伤口。

    神见枕着炼狱的手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放松地睡下。

    像是认错后得到些许谅解的小孩,然而她实际上表现得,也和外表看到的那样,还只是个少女。

    他很少会这样休息,全当是给自己一个放松的契机吧。

    炼狱稍稍转头过去,凝望着神见安然睡下的恬静侧颜。

    想着应该不会吵醒她,他伸出手将指腹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右眼角上。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被太阳灼烧开始,这里斑驳的伤痕就未曾完全消褪。

    炼狱用指腹轻轻捏了捏自眼角往外延伸的伤疤。他睡在外侧,纸门外的阳光映照进来,刚好给了他足够的光看清那伤痕。

    沿着那伤疤向外延伸的痕迹,他不由得感叹。

    这……像是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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