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月,伦敦码头。
巨轮缓缓抛锚,在喧闹的欢呼声和汽笛声中,渐渐靠近渡口。岸上和船上爆发出阵阵欢呼声,甲板上挤满了人,三等舱的青年人们攀爬在扶栏上,冲着岸上的亲友尖叫招手。尊贵的一等舱的客人们身披厚重的呢绒大衣,矜骄地抬着下巴看着耸动的人群。
多莉丝坐在轮椅上,腿上披着一条厚厚的深紫色天鹅绒毛毯,被身后的男人推着走出了游轮餐厅的包间,车轮在精美的土耳其地毯上发出了微小沉闷的声音。
她在冬日难得耀眼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身后人察觉到后,微微后退了一步,让她的眼睛再次隐藏在装饰阳伞的阴影下。
“我想摸一摸阳光,丹尼。”她艰难地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让过路的男士不禁侧目。然而多莉丝早就习惯了这样无礼的打量,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满眼都是热闹的人群和他们几近失控的欣喜。
男人拍了拍轮椅的靠背,并没有异议,将她缓缓推到了阳光下。多莉丝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意,湛蓝的眼睛在阳光下如同海水一样波光粼粼,脸颊上浮现出了一个俏皮的梨涡。
他看着岸上,灰绿色的眼睛没有聚焦。他原本的名字叫做1900,而这个名字,被他深埋在记忆里。一年前,他选择了与弗吉尼亚号一起沉眠与大海,可是在意识的弦几乎崩断的时候,被一条稚嫩的美人鱼捕获。
她有着天真单纯的外表,可是她的歌声如同妖精——她确实是海妖——不知为何,他隐隐听到了她的歌声,突然不想就这么简单的死去了。过往的种种一一从眼睛前闪过:养父丹尼黝黑而粗暴的脸上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初恋帕多万小姐的匆匆一瞥、劲敌杰利·莫顿的挑衅和好友马克斯声嘶力竭的呼喊。
从此,多莉丝在海底的王宫里多了一个忧郁的人类客人,他模仿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给不知世事的小人鱼讲述“地面上”的故事。交杂着爱情、欲.望、仇恨、贪婪的故事让多莉丝对地面充满了憧憬。
她终于在一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喝下了海巫在百年前最后留下的毒药——她用天赐的美妙歌喉换取了一双腿。闪耀着珊瑚光泽的鱼尾被劈开,她终于有了人类的外表,可是一旦试图站立起来,脚尖就如同锥刺。
多莉丝和她的俘虏以“兄妹”的身份来到了陆地,1900还来不及适应这个平稳的却从未踏上的地面,就发现这竟然并不是他曾经所在的世界了——“1900”是他出生的年份,可这时正是1911年,在原本的世界里,他才刚刚在钢琴的陪伴下,热闹而孤独地过了第一个整十年的生日。
多莉丝可不管这些,她也从来不明白什么人情世故,看不出“兄长”的错愕和惊慌。总之,1900化名丹尼·博德曼——他曾经养父的名字——带着多莉丝在北美洲闯荡。凭借着高超的钢琴技巧和绝妙的天赋,如同他的朋友所料想的那样,1900在美国的音乐界声名鹊起,无数的富豪和贵妇人一掷千金,只为获得一张丹尼的私人音乐会的门票。
一年的时光匆匆如流水,直到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一封来自白星轮船公司的邀请函,参加新客轮“泰坦尼克号”的首航。
“砰——”
身下的巨轮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
1900很淡定,他稳稳地抓住了轮椅的靠背,挡开了周边差点摔倒在多莉丝身上的雍容华贵的妇人。贵妇人歉意地一笑,笼了笼肩上的厚貂皮大衣,她正要开口道谢,就听到面前的年轻人冷淡的声音:
“准备下船了,多莉丝。”
*
多莉丝滑动着轮椅,茫然地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港口上人来人往,小摊贩们贩卖的叫喊声、离别之人的哭泣声和重逢恋人的深情表白不绝于耳,可是她偏偏找不到兄长了。一下船,1900就被慕名而来的拥趸者们围住了,不知怎么的,多莉丝就被疯狂的女学生们冲散了。
她正操控着轮椅打算躲到人流稀少的地方,好让兄长一眼就能看到她,刚到港口的集市边,多莉丝就被一个英俊的青年拦住了,他自称是一个画家,想要免费替她画一张肖像来练手。
“你真的是画家吗?画家总是身上沾满了颜料,可是你……”多莉丝狐疑地看着他。
青年听到了她沙哑撕裂的声音,微微一愣后,不好意思地回过神来。
“我可买不起颜料。”金发碧眼的青年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他毫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少女,从她富有光泽的黑色卷发、白净的脸蛋和微微闪光的丝质长裙可以看出,这一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有钱人家的小姐,“我用炭笔画画,喏。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画得很漂亮的。”
他挥了挥手上的炭笔,伸出了一双沾满灰黑色粉末的手。
多莉丝皱了皱鼻子,她总是很爱干净,自己被脏兮兮地用炭笔画在粗糙的纸张上,这可很难让她接受。更何况,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骗子呢!
她想要操控轮椅向后退,下一秒余光瞥到了青年身侧的画板,一张画纸没有固定好,露出了一个角——那上面是一个微笑的女人的脸。
“她是谁?”她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的母亲。”青年耸了耸肩,随手抽出了那张纸递给了她。
多莉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这张画纸。画上的女人的脸庞和青年有着六分相像,她靠在床上,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婴儿。
不得不说,青年的画技着实出色,尽管他没有用浓墨重彩来渲染,仅仅是通过黑白灰三种颜色,就足以让多莉丝感受到他画里的眷恋和温柔。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难道真是一个画家?
多莉丝大胆地盯着青年的眼睛,那是和她一样的海蓝色:“你画得真不错!好了,我相信你是画家了!我允许你给我画画。”她咬了咬下唇,看着他破旧的外套,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画的好,我会给很多小费的。”
青年哈哈大笑,接过了他“母亲”的画像,随手夹在了画板里,从最后一页抽出了一张新的纸。他大剌剌地盘腿坐在了地上,从耳朵上取下了夹着的勾线笔,轻巧地在纸上划拉着。
多莉丝僵硬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即便今天的太阳穿透了云层,一月份伦敦的天气也谈不上平易近人。海风不留情面的带着浓重的湿气刮在她的脸上,没过几分钟,多莉丝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多莉丝揉了揉鼻子,海蓝色的眼睛顿时溢上了眼泪。她坐在轮椅上,用双臂紧紧地裹着自己,鼻头红红的,看上去就像一只淋湿的小猫一样,可怜极了。
青年挠了挠鼻子,脱下了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大衣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接着继续低头画画。一阵寒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青年手上的动作不停,很快一个窈窕的轮廓就跃然于纸上。
多莉丝看着手边的大衣,有些嫌弃它的脏污,可这天实在太冷了,她忍不住贪图那一点点温暖。自从变成人身以后,她的身体变得比常人还要虚弱。当她第一次在雨中玩耍后,额头变得滚烫时,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是煎锅上的鱼排了呢!
多莉丝的手指微微颤动,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棕黄色的大衣,慢慢地扯到了腿上。她抿起了嘴巴,眉头打起了结。青年假装没有看到,低着头笑了笑。
多莉丝见他并没有抬头看自己,也终于慢慢地放下心来。
“你不看我,也能画画吗?”长久的沉默后,多莉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年终于抬起了头:“没问题,我已经快画好了。”笔尖在粗糙的画纸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我可以看一眼吗?”
“当然。”青年递上了即将完成的稿件。
多莉丝探出了身体,头靠了过去。画上的少女眉目如她本人有着□□成相似,眉头微蹙,小巧的鼻尖微微翘起,似笑非笑,长长的卷发披在胸前。他没有将她的轮椅和双腿画出来,反而替她添上了一条闪耀的鱼尾!
“咦?”多莉丝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他……
青年又拿回了画板,无意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就想到了院长常常和我们说的那个故事——海的女儿。你一听也听说过吧?”
多莉丝愣住了,没有回话。
“擅自给你添了一条‘人鱼尾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希望你能像一条鱼一样,自由地游来游去。”青年笑得温柔,“被困在轮椅上,可不代表你就不能拥有它啦!小姐,我明白你眉头间为什么会有一缕忧伤,可是要我说,这世界上倒霉的人数不胜数,我今天就连吃饭的钱都还没有呢!你至少不需要担心下一餐在哪里……”
“你说得对,先生。”多莉丝的耳边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1900终于摆脱了追求者出现在她的身后,他防备地看着青年画家,“我很愿意和您喝杯酒聊聊,只是天色已晚,我的妹妹吹了冷风,恐怕今晚又要头疼了……”
画家利索地爬起了身,并不介意这个男人的冷淡和防备。
“小姐,他是您的兄长吗?”他观察着陌生男人的神色,问道。
多莉丝点了点头,见他随手将炭笔夹在了耳后,合起了画板,知道他也要离开了。1900冷眼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见他神色轻松,并不像预料的那样想要讹一笔,也慢慢放松了紧抿的嘴唇,低声道谢。
青年快手快脚地收拾完之后就打算离开了。
“等等!”多莉丝喊住了他,“你的衣服……”
“啊!我竟然忘记了,谢谢你,可爱的人鱼小姐。”青年回过头,冲她眨了眨眼睛,“记住我的话。”
青年没有等她的回答,转身离开了,他把大衣随手挂在肩膀上,左手捧着画板,冲着繁华的港口人群里走去。
多莉丝大喊:“你叫什么名字?我的画还在你那里!”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喉咙被撕扯地疼痛,就连发出来的声音都尖锐又嘶哑,实在不像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周边路过的流浪儿们尖笑着,冲她指指点点。
“杰克!”青年回过身,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衣服冲她告别,“我还没画完,如果有缘,我们再见面时,我再给你!”杰克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下格外耀眼,很快,他就灵巧地消失在人海里了。
“多莉丝,我必须向你道歉,刚才……”
“没关系,女学生们太热情了,这不怪你。”多莉丝裹紧了衣服,“刚好,我也认识了一个可爱的朋友。”
1900不置可否,站到了风口,替她挡住了海风,推着她的轮椅慢慢朝路边早就约好的车走去:“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多莉丝。陆地上的人太复杂,太狡诈。如果可以,我宁愿留在海底,可你却憧憬城市和人群。”
“人类很有趣,丹尼。”
多莉丝刚说完这句话,一口风呛到了喉咙,她咳得脸通红。
“是的,我不否认。可是,我不希望你上当——尤其是异性,亲爱的。刚才那个小子,机灵过头了。”
“咳咳。”多莉丝从身侧取出了一张手帕,捂住了口鼻,“杰克的灵魂很干净,我能感觉得到,就像你一样。”
1900没有再和她争辩,这样的对话,他们已经进行了无数次了。
他们很快到了车边,司机从驾驶位跳了下来,殷勤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1900挡开了他热情地手,亲自扶着多莉丝坐到了车上,轮椅被收了起来,固定在了车后;1900坐在了她的身侧,即便已经在车上了,他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他警觉地用余光监察着前座的司机。
司机热情地从副驾驶拿起一份崭新的报纸,递给了身后的客人:“先生,您要的时报我已经买来了!”1900接过报纸,道了谢,顺手递给了他一份小费。司机高高兴兴地接过后,稳稳地驾驶着车,朝旅馆的方向出发了。
1900侧过身借着夕阳的余晖看着报纸,一阵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头版头条就是一行惹眼的大字——“花落谁家?普利尔拍卖行即将上演‘海洋之心’争夺战!”
“海洋之心?”多莉丝歪过头,看着头版的大字,疑惑地读了出来。
“小姐!您也对海洋之心感兴趣吗?”前座的司机接过了话,他的语气兴奋中带着羡慕,“据说‘海洋之心’是一个心形的蓝钻,价值连城,它曾经可是皇室的收藏!不知道哪位大亨能拍下这样的宝贝,也许会是您同船的客人呢。要知道,美国遍地是黄金,美国人有的是钱!”
1900挑了挑眉,他抖开了报纸,露出了被折叠起来的图片。
坚固的玻璃罩盒里,一颗硕大的心形蓝钻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布上,即便是黑白的照片,也难掩它惊人的美,记者镁光灯的照耀下,精细的切割面闪烁着锐利而尊贵的光芒。
多莉丝呼吸一滞,失控地紧紧抓住了兄长的手臂。
“怎么了?”
他转头,只见多莉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报纸。她的脸变得通红,就像是要窒息了一样,1900吓了一跳。多莉丝松开了一只手,指着报纸上的图案,斩钉截铁地说:“它是我的!”
还没等他说话,司机大叔又哈哈大笑:“果然没有哪位贵族小姐能抵挡这样的珠宝!不过,您或许会失望了,我的朋友告诉,他的新雇主也对‘海洋之心’势在必得!”
“是谁?谁要抢我的东西!”多莉丝透过司机头顶的反光镜,瞪着他的嘴巴。
“卡尔·霍克利,那个钢铁大亨的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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