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绮与郗翰之自梅岭离去时,已近晡时。
本是一片晴朗的无云碧空,忽而涌起浓密乌云,沉沉压下,不多时,俨然大雨将至。
翠微等观一眼天色,忙设杌令阿绮登车:“一会儿要落雨,女郎赶紧先上车去,莫教这春日的冷雨浇了。”
一旁的郗翰之未带蓑衣笠帽,亦抬头望一眼风云变幻的天色,却仍岿然不动坐于马上,并未出言。
跟在身后的刘澍恩默默望着,心中忒不是滋味。
不论崔家女郎身份如何高贵,可如今成婚,使君才是一家之主。然观这一众仆从,一见落雨,纷纷忙着关怀女郎一人,使君那处,却无人问津,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他左右瞧了一圈,见车夫将先前常备的雨具取出,一人一件,却恰好没有使君与他二人的,愈发不满,佯作满不在乎状,朗声道:“建康这天,变得也忒快了,且每回落雨,总是淅淅沥沥,不大不小的,忒不痛快。使君,想当年咱们策马,急风骤雨也好,漫天飞雪也罢,皆来去自如,那才叫痛快。”
众仆从闻言,这才察觉他与郗翰之二人未着雨具。
面面相觑间,有二仆从忙将身上蓑衣笠帽解下,奉至郗翰之马前,道:“仆等疏忽,只备下这等粗劣雨具,使君息怒。”
郗翰之望着那一顶笠帽并一件蓑衣,却并未接过,只道了声:“不必,你且自用吧。”
他心中自然也因方才众人的忽视而不悦,可因少时亦是穷苦出身,素日也在军中与将士们同甘苦,自不会夺了旁人的雨具,哪怕是下人,也不会如此。
如此,反倒令仆从们羞愧不安。
他们本非有意忽视使君,只因平日常随女郎身边服侍,方下意识为之。此时见他并未怪罪,忙想着要在梅岭其余守墓家仆处再借些雨具来。
恰此时,鲁任已由人搀扶着,捧了蓑衣笠帽来,由刘澍恩接过后,道:“仆知使君不常在建康,定不知这暮春雨水,时常教人捉摸不透,这便去备了雨具。”
他说着,望一眼一旁女郎所乘之车架,犹豫一瞬,又道:“仆瞧这云势,雨定不小。使君不妨莫再骑马,且与女郎同车。到底明日就要启程离去,定不能着了风寒。”
话音方落,风中已卷来不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架之上。
郗翰之下意识侧目,面无表情瞥一眼那毫无动静的长檐车,只觉车中那妇人定不会对他有丝毫心疼关怀之意,更不愿与他同车,遂示意刘澍恩将蓑衣递来,冲鲁任道:“不必,不过淋些春雨,不碍事。”
然话音未落,那始终不见动静的长檐车中,却忽传出一道轻柔嗓音:“郎君且与我同车吧。”
鲁任欣慰不已,佝偻着背望向郗翰之,喜道:“使君快去吧,女郎自小就是个良善好性的孩子,定也是关心使君的。”
郗翰之握着缰绳的手亦是一紧,迎着风望向车架,紧抿的唇角悄然勾起一道极细微的弧度。
那个素来待他不假辞色,避之不及的妇人,似也并非真如她所表现出来那般心肠冷硬。
他遂不再推辞,下马大步往车边去,也无须翠微再取杌子,自大步跨入车中。
车中,阿绮早已移至一侧,将大半空间让出,饶是如此,原本尚宽敞的车中,仍因他入内,而显出几分局促。
便在他敛衽坐下之时,车外的雨便倾盆而落,密密匝匝打在车框地面上,如竹筒倒豆一般。
然车帘一落,便将外头的嘈杂声响隔绝大半。
他这才悄悄侧目,望向一旁那个自他入内后便始终一手支颐,闭目养神的女郎。
她仍是与往日一般的美丽矜贵,颜色动人,若是忽略那张精巧面容间的倦怠疏远之色,着实教他赏心悦目。
牛车辘辘而行,二人衣摆相触,在局促的车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雨声中忽高忽低,忽隐忽现。
郗翰之伸出手掌,抚上那一处相触的布料,顺着她柔软的衣裙渐渐上移,悄然握住一侧纤细肩头。
掌心热度穿透单薄春衫,令掌下的纤细身躯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原本紧闭的双目陡然睁开。
阿绮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既不扭头望他,也不伸手推拒,只望着随风而动的车帘,却听他在耳畔道:“明日便要离开建康,阿绮在此处,可还有舍不下之人,未曾话别?”
他嗓音低哑柔和,透着几分缱绻,仿佛是个体贴妻子的温柔郎君,然说出的话语,却分明含着试探。
阿绮单肘支着缓缓起身,正襟危坐,晶莹剔透的眼眸中闪过波光,却不看他,只轻轻摇头。
郗翰之面色沉静,微微挑眉,细细观察她反应,似不尽相信:“当真?”
阿绮盈盈目光睨他一眼,仿佛不愿与他多言,忍了片刻,方道:“我乃独女,父母俱逝,最亲密之堂秭被禁府中,我再无牵挂。”
郗翰之眸色愈浓,道:“听闻你与陛下亲如姐弟,为何今日不曾相见?”
阿绮这才明白,他定是仍记挂着那日同泰寺中,萧明棠出入她禅房一事。
她丝毫不愿解释,可明日便要离去,此时实不宜多生枝节,遂耐着性子道:“幼时情谊,做不得真。陛下贵为天子,我一区区妇人,如何敢劳动陛下?”
“是吗?”郗翰之不置可否,只淡淡扯了扯唇角,移开视线。
他自是不信的。
梦中之事那般明了,而眼下,她自成婚起,便表现出对他毫无缘由的抗拒与不满,他自然笃定,这妇人心中,定是早已有了别人。
他着意打听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最亲近之男子,除已故的大司马外,便只有年纪尚小的皇帝。
古来天子俱早婚。
饶是皇帝如今未满十四,也已到了该议婚的年纪,他们姐弟二人相差不过三岁,若没他这寒门子在,以那妇人的品貌与家世,也的确配得上天家。
车外雨势未缓,车中却重复寂然,只衣物摩挲声,隐匿于滚滚车轮声与哗哗大雨声中。
二人各坐一侧,目视前方,再无交集,只静待回府。
约莫半个时辰后,已近钟山,车外道上却忽有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高呼,透过雨幕传来:“使君,使君!有老夫人的消息传来!”
阿绮一怔,下意识望向身侧之人。
只见原本面无表情的郗翰之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黑沉深邃的眼眸中,便渐渐涌起难掩的狂喜与激动。
他不管不顾地起身,猛然掀开车帘,自车中一跃而下,踏入雨幕中,冲那来报信的兵卒道:“可是寻到了我母亲?”
那兵卒亦是满脸喜色,顶着瓢泼大雨,连连点头道:“正是!使君,原来老夫人并不在徐州一带,早已随人南下至新安郡落脚,去岁因郎君征战东南,名声渐渐传至新安,老夫人方闻讯而来,眼下已到义兴,不久便可归来!”
郗翰之浑身被雨水浇透,却丝毫不觉,当即长叹一声,仰天道:“苍天垂怜,终令我不必做那不孝儿!”
说着,随意接过方才鲁任留下的一顶笠帽,连蓑衣也未披,便跨马而上,欲疾奔而去。
然策马之前,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掉转马头,行至车边,俯身掀开半边车帘,冲车中女郎问:“我欲亲自去迎我母亲,你是她的儿媳,可愿同去?”
他语调中,方才的狂喜淡了几分,化作些许试探与期待。
他十五岁与母亲离散,一别多年,如今再见,已然成家立业,自然欲教母亲瞧瞧自己的妇人,哪怕那妇人对他并无情意。
然车中女郎始终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一双冷淡的眼眸直直凝视着他,毫无波动。
只听她道:“郎君自去吧。”
郗翰之的喜悦渐渐凝固。
他不再多言,只放下车帘,领着刘澍恩等人策马而去。
被两度掀起的车帘仍在风雨中翻动,裹挟着密密的雨珠,打入车中,将阿绮的衣裙染湿。
凉风钻入车中,侵袭至她肌肤,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掩着口鼻嚏咳。
翠微忙一面替她将车帘掖好,不教风雨钻入,一面道:“女郎体寒,快别被风雨冻着了,车中有薄衾,快些披上吧。”
不过片刻,阿绮秀巧的鼻尖已变得通红。
她执着帕子拭干面颊染上的雨珠,依言取衾将自己裹住,靠在角落处,怔怔想着旧事。
郗翰之口中那位母亲,实则并非他嫡亲的母亲。
他的生母,在他出身后不过半月,便因身子孱弱而故去了。他那身为小吏的父亲,因无人哺育亲子,曾将他丢弃河边,幸有他姨母,于心不忍,将他自河边带回。
因姨母也恰养了个女儿,正有乳汁,这才含辛茹苦地一同喂养两个孩子数月后,将郗翰之送回父亲手中。
他父亲见此子大难不死,便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遂新娶一妻,替他照料独子。
那后娶的妻子,便是郗翰之口中的“母亲”。
这位继母刘氏,对并非亲生的郗翰之视如己出,即便嫁来不过两年,丈夫便因病去世,她也未曾丢下继子,而是靠着替人浣衣做针线与邻里的接济,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二人之情谊,实则与亲生母子无异。
然郗翰之十五岁那年,却在携母亲与相邻一同南下谋生时,与母亲失散,从此杳无音讯。
他多年来,始终辗转命人寻找,如今终于寻到,自然欣喜若狂。
于阿绮而言,记忆中的这位婆母的确温柔敦厚,和善可亲,可也是因太过温善,反成了她前世婚姻中,一抹难以忘怀的阴霾。
如今她既不打算与郗翰之长久,自也会对这位婆母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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