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答话含含糊糊,似是对望月阁的女人也不甚了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晏映瞥到站在一旁的粉衫丫鬟欲言又止,随意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退下了,只留了那个丫鬟。
“你是管着相公衣物的?你刚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晏映坐在檀木玫瑰椅上,在小几上半靠,她身材娇小,脚底离地还有一寸,虽是梳了妇人发髻,可依然像天真烂漫的小娘子,也不似高门大户出来的媳妇那般端庄典雅,瞧着多了些娇俏妖娆。
对面人迈着碎步行到中央,规矩地行了一礼:“回夫人,奴婢名唤绵绵,也不算掌管大人衣物……只是夫人未来之前,大人的衣食起居都由奴婢负责。”
绵绵瞧着也不大,大概刚过双十年华,长相平常,只是眼角那颗泪痣有些显眼,倒是让人一眼就能记住样子。
“绵绵……是‘涓涓乱江泉,绵绵横海烟’的‘绵绵’吗?”
晏映口中轻轻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想起前朝大文豪鲍明远的诗句,忽觉眼前一亮,只是虽然嘴上这么问,却知道大多卖身为奴的丫鬟都没读过书,想着不过是巧合罢了。
绵绵却莞尔一笑,屈身回道:“不是,是取自‘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里的‘绵绵’。奴婢原来本不叫这个名字,太后娘娘将奴婢遣到侯府前,说奴婢原名清苑犯了大人忌讳,所以就临时改了一个。”
这话中包含信息太多,倒是让晏映一怔。
谢九桢字亦清,他还没坐上中书令的位子前,京中许多高他一辈儿的人都直呼他“亦清”。现在么……倒是不会了,谁见着都会恭敬地喊他一声“大人”或是“侯爷”。
因犯忌讳而易名的事还说得过去,只是晏映万万没想到这个绵绵来头这么大,竟然是太后娘娘遣来服侍先生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这桩亲事的由来,虽然隐龙山被掳才是根源,可最后能成就这次姻缘的却是太后颁下的那道懿旨。
先生贵为太傅,却终究是个外臣,太后何以对先生内闱之事如此关心?
晏映心中不免怀疑,笑容却不变,她坐正了身子,问她:“你是从宫中出来的?”
提到皇宫,绵绵挺直了背,语气也比之前多了些骄傲:“回夫人,奴婢原来在昭阳殿当差,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
“哦?”晏映好像很有兴趣,双眸亮闪闪的,“既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却被派到深宅内院里,只做些掌管衣阁的小事,你不觉得委屈吗?”
绵绵神色一僵,笑容便定在脸上,赶紧低下头去。
太后身边服侍的人,不是谁都能做的,通诗书,知礼义,胸中也要有些墨水,不仅能帮助太后协理六宫,有时甚至能接触到朝政。
别说是到侯府,就是去王府后宅伺候人都算辱没了,她怎会心甘情愿埋藏在这里呢?
晏映心中谜团越来越多,千丝万缕连成线,纠缠不清,眸中的笑意也渐渐变成了审视。
绵绵觉得如芒在背,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大人为天子之师,芝兰玉树,惊才艳艳,能服侍大人是奴婢的荣幸!”
绵绵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激动,晏映睁大了眼睛,悄悄向后挪了挪,那语气听来莫名叫人觉得不舒服,她正了正脸色,也不让她起来,问道:“方才管事提到望月阁的女人时,你似乎有话要说,她怎么了吗?”
见晏映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她也不纠缠,低着头回话:“奴婢是想提醒夫人,秋娘……哦,就是那个女人,如有冒犯夫人的地方,夫人也切莫要发落她,还有,定要派些人手,将她照顾好了,要是伤了碰了,大人会怪罪的。”
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那个人才是府中最不能得罪的,比她还金贵似的,晏映心头有些不高兴,虽然相信先生为人,却难免怀疑两人的关系?她没见着那个秋娘,下意识觉得那人是个曼妙亮丽的小娘子,是被囚禁在深宅内院里的菟丝花,微微攥紧了手心,她又问:“她美吗?”
绵绵顿了顿,点头:“美。”
“相公待她极好?”
“是。”
“难不成她是——”
晏映有些急了,离了椅子站起身,话刚说至一半儿,谢九桢忽然挑帘走了进来。
她顿住话头,抬头一看,先生逆着光,刚进门便带来一阵寒风,冷得她下意识紧了紧领口。谢九桢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屋里会跪着一人,看到绵绵后,先是皱了皱眉,又看向晏映:“你们有话说?”
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回避。
晏映赶紧走过去,让绵绵退下,这会儿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况且见着先生一面太不容易,只好将秋娘的事暂且搁置。
人退下了,她抬头看着谢九桢,笑意盈盈:“先生用饭了吗?”
“用过了。”
谢九桢穿着一身玄色道袍,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晏映偷偷遣碧落去沏茶,一边去接他脱下来的外袍,隐隐约约嗅到一股铁锈味,让人分外不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先生眉目间似有深深压抑的戾气,不像从前一般清正隽逸,而且面色也很疲惫。
晏映想起昨夜他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出去了,当是没睡好。
“先生用不用再睡会儿?”晏映问,瞄着那人的神色。
谢九桢坐到里间的软榻上,一只脚搭上去,还未拖鞋,就这样向后仰躺下去,姿容随意率性,跟以往的先生很不相同,晏映瞪大了眼睛,追着走了过去:“先生去床上歇着吧,这样躺着多不舒服……”
她还没说完,温厚的手掌心就将她握住,晏映心里一空,低头看了看,谢九桢还是闭着眼,抬起一只手拉着她,指尖还轻轻蹭着,像是爱抚。
晏映那话就吞了进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背上痒痒的,她整只胳膊都僵住动弹不得了,也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她只好轻眨眼眸,静观其变。
谢九桢忽然从软榻上坐起来,只是仍旧没放开她,他抬头,白皙姣好的面容就是一些女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晏映被美色所惑,赶紧咬紧了唇让自己清醒一点,强迫自己别像那日梅园似的,唐突了先生。
“你知那日,我是怎么救下你的吗?”
谢九桢开口了,寒冰一般的双眸中映着眼前人的影子,竟还带了一抹笑,只是那笑也不纯粹,仿佛藏些别的什么……
晏映摇摇头:“父亲说,先生是路过。”
之所以摇头,是因为她也不信这样的说辞。
先生的意思好像是要告诉她真相了,所以她有些着急,手心微微汗湿,却没直接问出来,而是等着他说话。
“若我不在,那个贼人便会毁去你的清白,他还喂你吃了药,”谢九桢忽地将她拉近一些,晏映没防备,身子失了重心,手一下按在他肩膀上,连心也跟着荡了一下,“马车上发生的事,你真记不得了?”
晏映伏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谢九桢说完这句话后似乎笑了一下,沉闷的笑声像是嘲讽,她一下就想起那日让人脸红心跳的梦境。
不,或许不是梦,狭窄逼仄的马车,氤氲昏黄的风光,疏影斜斜,慢顿摇晃,她缠着先生的腰身,低头撷香……
晏映脑中轰地一下,赶紧远离谢九桢数步,脸颊红红,羞恼又惭愧,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那天……是真……真的?”
一下逃离了禁锢,竟然觉得身前空荡,谢九桢闭了闭眼,抬手向她招了招:“过来。”
过来,两个字夹杂着淡淡的倦意。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神情从始至终都平和,没有大的波动,像是一颗毫无感情的顽石,撞不破摔不碎,晏映觉得他有些危险,可还是下意识抬脚走了过去。
谢九桢睁眼,双眸深邃如渊,却笑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有些熟悉,晏映觉得脑袋翁翁地疼,好像有千万个人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可她分明感觉到一丝讥诮,晏映急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那你……是认出我了?”
谢九桢又抓住她的手,这次带了些力道,晏映下意识挣了挣,他却只抓得她更紧,他眸中翻涌的黑潮似要将人吞没,那是她第二次在他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煞气。
谢九桢忽然放开她。
晏映愣愣地抬着手,还有些惊魂未定,只觉得自己好像逃过一劫。
软榻上坐着的人扶了扶额头,脸上似有痛苦之色,良久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
那声音恢复了往日清冷。
晏映没想到他会道歉,他前后像变了一个人,全然不是她印象中先生的样子,谢九桢猝然起身,晏映下意识让开,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来,执起她的手腕,上面一道道指印泛红,因为疼痛,眼中也逼出了泪水。
谢九桢眸色暗了暗,缓缓放开她的手,对她道:“当初你父亲说的,便是让我提亲帮你避祸,风头过后合离就可,如今晏家已脱离本家,你也不必再害怕晏氏的戒律堂。身为侯夫人的义务职责你大可无视,在府上随性而为就好,什么时候过腻了,对我说,我自会放你归去。”
他声音沉沉,冷漠绝情,晏映听着心中大骇,哪里知道父亲有没有跟先生做过这样的承诺,如果做过,父亲为何不说,还是他现在后悔了,不愿意要她了?
这分明是划清界限的态度。
谢九桢不待她说话,转身要走,临到门前,又停住脚步,回头对她道:“府上的人说什么话都不要信,除了我,记住了吗?”
晏映咬着内唇,忍着酸意,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才刚说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话,又若无其事地叮嘱她,她才不想听。
晏映转过身,伸手蹭了一下眼睛,哑着嗓子道:“记住了。”
却还是乖乖应下。
只是因为背过了身,她没看到先生望着她,忽然软化的眼神。
谢九桢走了之后,一日都没有再回来,晏映让清月去前院问问,清月来回话,说他在揽月轩睡下了,竟然为了躲她躲到了前院去,让新房就留她一人。
晏映心中有气,再不管他,倒头就睡,第二日被碧落叫醒,才想起今日是三朝回门。
晏映不情不愿:“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吗?”
“大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夫人了。”碧落道。
晏映一惊,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赶紧让碧落为她梳妆,准备妥当后出门,刚出去就看到谢九桢站在石狮子前。
还想着昨天独守空闺的事,她心中火气翻涌,见着先生了也不说话,再无从前那般尊敬,她向前走,半分眼色也不给他。
谢九桢在后面看着她,虽然还是一身笔挺,嘴角却紧紧抿起。
结果到了晏府,晏映偷偷问晏道成有关承诺的事,晏道成紧着眉,想起谢九桢将女儿送回来的那日,他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这,他果真那么说?”晏道成心虚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