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万物凋敝,天地之间之余潇潇的风声,静谧而隐蔽。
谢九桢看完了手中信函,两指轻夹,放到喜烛的火芯上,纸张很快化成灰烬,他垂眼看着,直到火星快燎到手指的时候,突然松开。
新房里摆满了红烛,屋外张灯结彩,金黄的灯火轻轻摇晃,他立在光芒万丈之下,眼中却藏纳着无尽幽暗,孤影绰绰。
他站了很久,久到肩膀上似是落下了一层尘,站成一尊石像。晏映让他等,他竟然真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样静静地等。
凉月如水,夜未央,人却迟迟没回来,他眉头微动,偏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耳房的方向。
“笃笃笃。”突然有人敲门。
谢九桢收回视线,转身将门打开,星沉站在外面,恭敬地低垂着头,手上捧着一封密函:“大人,是昭阳殿来的,有些紧急。”
伸手接过,谢九桢将之拆开,由上而下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他什么话都没说,看完之后重新折好,又递给星沉。
谢九桢负手向前,星沉急忙跟上,行出几步远,他又突然停住脚步,侧身对星沉道:“你在这等着。”
“哦……是!”星沉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九桢说完转身往回走,路边灯盏明耀,恍若白昼,他进屋后关上门,将光线隔绝,耳房那边光亮幽暗,他顿了顿身,抬脚向里面走去。
青色帘帐之后是一方琉璃纹兽屏风,喜服置在旁边的檀木架上,还有女子穿的小衣……谢九桢的视线从上面挪开,站了片刻,才发现里面半点水声都没有。
他忽然绕过屏风走进去,刚一进去,脚步便停住,里面的人头软软地歪在浴桶边沿上,竟然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花瓣铺满水面,浮动的水光反射在那人微湿的脸上,似是一场无声的引诱,不加遮掩。
谢九桢紧了紧手,忽然转过身去,然堪堪抬起的脚却始终未迈出一步,他只要这么唤一声,晏映身边的两个丫鬟就会过来的……
安静并未持续多久,谢九桢回身走过去,伸手撩了撩水面,水已温凉,再待一会儿该受凉了,他已经进来这么久,都没见人醒来,可见这一日是真累了,对他一点也没防备心。
或者不仅仅是对他没有防备之心?
谢九桢拿了置物架上的浴巾,弯身将浴桶里的人抱起,长袖伸进水里已被染湿,敷贴着肌肤有些不舒服,他用了力,怀中人出水便醒了,只是眼眸还有些朦胧,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搂紧他的脖颈。
晏映未着寸缕,水汽带走热量,让她感觉全身袭来一阵寒冷,可看到先生更加寒冷的脸,她的神情一下僵住。
谢九桢很快将肩头的浴巾拉到她身上,遮住春光,然后抬脚向外走去。
“先生……”晏映握在他怀里,脸上红得快要滴血,明明是她让先生等她,结果自己洗着洗着却睡着了,先生是等不及了才进来找她的吗?先生也会等不及吗?为什么先生这样抱着她,神情却还是令人捉摸不透?
晏映心中都是问题,却一个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收紧自己的双臂。
到床前,谢九桢将她放下,不等他动,晏映赶紧拉过床边的锦被钻进去,像个泥鳅一样光溜,罩住头后只露出一双鹿眼,盈满水色,看着他。
“下次别在浴桶里睡了。”谢九桢隐隐皱着眉,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嫌弃,只是语气照旧是从前那般,犹如斥责。
晏映点了点头。
她还在想着,是不是让先生久等所以生气了,该怎么哄好先生时,谢九桢给她掖了掖被子,声音温和许多:“累了就睡吧。”
说完起身要走。
晏映眨了眨眼睛,急忙抓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脸上有些错愕,急道:“先生去哪?”
谢九桢顿住脚步,转过身:“有些事情要处理。”
先生贵为太傅,幼帝尚未掌权前,他身上政务繁多,可纵使是一朝天子,新婚之夜大抵也不会去处理政事吧?
晏映看不出他眼中神情,他也好像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感情,那淡漠的样子,让人瞧不出是真的有事情要处理,还是根本就不想跟她同房。
“可是……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晏映先生嘟囔一句,暗暗咬住唇,“留我一人在新房,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胤婚娶有这样的风俗,新婚三天,新房里是不能空人的,夫妇两人要住满三日,男人才可以去别的姬妾那里睡。爹爹告诉她,没查到先生有什么妾室通房来着。
不知她这么说,会不会把先生留下……
谢九桢顿了顿,眼中略带疑问地看着她,半晌后才开口:“那你也要过去?”
“嗯?”晏映没反应过来先生是什么意思,无辜地眨了眨眼。
谢九桢看出她的迟钝,眉头微皱,道:“你不是不想一个人?”
晏映瞬间醍醐灌顶,先生意思是带着她一起去处理政事,这样就不会留她一个人独守空闺了,是吗?
反应过来的晏映欲哭无泪,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啊,新婚拜天地却扇礼合卺酒之后,不该是入洞房吗?怎地先生能清心寡欲到如此地步,放着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不搂入怀中,偏要去对着那冷冰冰的案几?
晏映垂下头,青丝如瀑,滑落肩膀之下,细白的藕臂支撑着上半身,颇有几分欲拒还休的姿态。
谢九桢眸光暗了暗,又抬脚走了回去,到床边坐下,按着晏映肩膀,让她躺下,晏映不明所以,乖乖照做。
“你刚才就睡着了。”
晏映是有些不精神,却嘴硬道:“我不困……”
“闭上眼。”谢九桢不给她解释那么多的机会。
“哦……”
晏映的确很困,被先生这么一横,就心虚了,赶紧闭上眼,闭上眼后,眼前有道虚影,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急着离开。
也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晏映想着,慢慢便进入梦乡,很快就睡得香甜了。
谢九桢确认她睡熟之后,又替她紧了紧被角,转身出去,轻轻将门关严。
星沉还在原地等着他,连姿势都没动半分,看着大人走过来,他一眼就看到大人身上的水渍,连衣袖都湿透了,也不知刚才回去做什么了……时下正是数九寒天的,这样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大人用不用换身衣裳?”
谢九桢刚走过去,就听星沉如此说,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才发觉自己竟然忘了衣服已经湿了……
没顾他,谢九桢继续向前走。
“派些人手,盯紧了魏王府。”
星沉一听说是正事,赶忙紧了紧脸色,应“是”,迟疑一下,又问:“是因为定州那个人吗?”
谢九桢想起刚才被他烧掉的那封信,定州来函,他下令保护的昭武帝流落在外的那个皇子意外失踪,数月后出现在魏王府,已是属实。
他知道姚妙莲不会放过那个人,所以才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这种情况下让人跑了,并且在逃过姚妙莲追杀的同时还入了魏王府,可见那人的“傻”,并非是像他想象的那样。
谢九桢没回答星沉的话,突然转身对他道:“找机会,把他杀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可就因为这样,才更显冷漠无情,星沉背后一冷,赶紧低头应了。
这一夜睡得极为安稳,晏映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揉揉眼睛,下意识叫碧落,碧落远远地答应一声,很快就进来了,替她撩开床帷,笑意盈盈地行了礼:“夫人。”
这声夫人把晏映唤清醒了,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在晏府了,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她已经嫁作人妇,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可是……晏映摸了摸床边,是凉的。
“先生一夜都没回来吗?”
碧落却摇了摇头:“大人是后半夜回来的,天不亮就起身了,又走了。”
“去哪了?”
碧落无奈笑笑:“这个……奴婢怎么会知道……”
正说着,清月走过来了,到近前屈了屈身:“外面有人等着夫人召见,都是夫人没进门前曾服侍大人的。”
晏映心里咯噔一下:“是通房还是……”
难道父亲查错了?
清月摇摇头:“只是栖月阁原来的下人,几个洒扫的三等丫头,两个管事,一个管着小厨房的妈妈,再有,就是有一个掌大人衣物的一等丫头。”
听她这么说,晏映松了一口气,只要没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她就能省一肚子心,要是出嫁了还天天跟旁人一样在内宅争斗,她不如不嫁人的好。
先生这么多年来都孑然一身,府上也很干净,她不用拈酸吃醋就是最大的幸事,这么一想,昨夜未能同房的遗憾就减少些。
或者她一开始就有如此预感,心里清楚想要拿下先生没有那么容易?
先生为救她,也许心中并没有多余的感情,那些情与欲,于先生来说实在是沾不上边的关系,实际上,昨夜他的言行举止都能算作温和,起码说明先生不讨厌她。
只要她努努力,仙人也照样会被她拉入凡尘吧。
晏映心思活络,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她抬了抬手,碧落去扶,坐到镜台前,她背对清月道:“让他们等一等,我梳洗过后再见他们。”
她初来乍到,府上有许多事都不清楚,是要好好跟那些人了解一下。
早膳过后,不见谢九桢的踪影,晏映吃完饭,在栖月阁外间召见了府上下人,问了一些有关侯府的事,发现定陵侯府上下非常简单。
谢九桢平时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前院的揽月轩,除了衣食起居,基本不去内院。府上还住了一些门客幕僚,这些人在内院也见不到,可见侯府前后院界限分明,重中之重都在前院。
谢九桢身边有两个心腹,一个叫星沉,一个叫鸣玉。星沉管着前院的所有客卿,才华满腹温文尔雅,鸣玉则负责府上防卫,据闻是一个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高人。
这两人晏映都认得,当初皇宫进学时,时常能看到他们跟在先生身侧。
“还有一点,夫人可一定要留意,”管事神情严肃,仿佛接下来所说的事是至关重要的,“望月阁有一个女人,得了失心疯,是早年大人带入府中的,虽然常常口出妄言,但大人很纵容她,如果夫人见到了,那人又对夫人不敬的话……夫人最好宽而谅之,别惹了大人不快。”
“女人?”晏映一下竖起全身刺,黛眉微蹙,紧张起来,“什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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