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穿着奇怪的过分宽大的袍子,裙角簌簌,走在沙漠中的王庭里。她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子正中摆放着一个精美的碗,碗里是略带点浓稠感的深褐色液体,随着碗里袅袅蒸腾的热气散发出微苦的气息。
王庭里的回廊长而曲折,通向幽深而遥远的一处宫殿。乔茉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前往何处,然而在梦里,她的双脚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带着她一路向前,步履匆匆,足声细碎。
乔茉很想知道这打扮怪异的自己是要去往何处,然而这古怪的梦境却没有延续下去。她经过长廊上的一扇窗,窗外忽然传来吱吱哑哑的竹笛声,曲调悠长而凄凉。长廊的尽头仿佛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乔茉一惊停步,双手不自觉地松开,手中的托盘砰的一声掉落地面。
乔茉嗖的一声陡然从床上坐起,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她的双眼很快习惯了满室黑暗,深夜寂寥的月光从窗帘的隙缝中照进来,幽幽地倒映在床前的地面上。
乔茉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一时间有点喘息困难。她脑海里终于跳出一个答案,关于梦里那段竹笛吹奏的音乐,原来是她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配乐,曲名叫,The King。
乔茉还记得那部电影。那是她和爱德华在那座孤岛上初次邂逅时,他给她看过的电影。是写十字军东征时期,基督教徒所建立的耶路撒冷国的年轻国王,与阿拉伯人的战神撒拉丁争夺圣城耶路撒冷的故事。
只是那部电影里的配乐,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乔茉再也睡不着,她随意披了一件外套下了床,走到窗前,一下拉开窗帘。
银白的月光近乎凄清,冷冷地穿过窗棂,照了进来。乔茉凝望着窗外的夜空,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声音。
【我的愿望,是你回到你应当好好生活的地方。】
那声音低哑虚弱,仿佛就这样吐露这个愿望,已经耗尽了他人生中最后一点气力。然而乔茉分辨得出那语气里的坚定。虽然生命之火将尽,但那个声音里却含着那样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和坚韧,仿佛顽强地忍耐着自己的巨大痛苦,也要成全他面前的这个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值得他这样珍惜。
乔茉为自己突然涌上的疑问悚然而惊。她转身离开窗边,觉得自己今夜因为那个梦境而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她走到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到了门外。
初夏的夜晚,海水挟带着深重的湿气,一波一波扑面而来。乔茉缓步走向岸边,在通往海畔的石头梯级的顶端停步,向下望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坐在数级之下,面朝大海,一动不动。
乔茉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一些,缓步拾级而下,坐到他身边,说道:“明天就要出海上岛了,你怎么这时候了还不休息?”
那个人闻言转过头来,正是爱德华。月光在他深湛的眼眸中跳跃着,他目光闪闪地望着乔茉,淡淡地笑了笑说:“睡不着啊。你呢?又是为什么起来?”
乔茉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把那个梦境原原本本地对他讲了一遍。
爱德华目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想知道在梦里,你最后去了哪里?”
乔茉忍不住又叹了一声,道:“我觉得我大概也不必知道了。这一定不是一个好故事。”
爱德华原先好像只是在思考着什么,听到她的回答却似乎真正被激起了深究的兴致,微微一挑眉,问道:“哦?为什么?”
乔茉一边思忖,一边带点迟疑地说道:“……我总觉得那故事的结局太凄凉了,就像我梦里响起的那支曲子,令人悲哀……”
“悲哀的结局并不等于不好的故事。”爱德华静静地说,“不管是怎样的结局,都胜过没有结局。”
这句话里面似乎含着那么一丝哲理,又仿佛带着些真正的怅惘与唏嘘,使得乔茉不由得侧过脸来望着他。月光下,他的侧影被镀上了一层清朗的银色光芒,使得他的形容看起来仿佛是浮影在光里的某种幻影,似乎有一点不真实。
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促使她最终下了一个决定。
乔茉又把脸转回去,漫望着夜色下显得寂冷深邃的大海,轻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做梦。很多,很奇怪的梦……”
爱德华微微蹙起了眉,等着她说下去。
而乔茉犹豫了一下,并没让他等得太久。
“在梦里,总是有一个穿着长袍、戴着头巾,脸上罩着一个银面具的人……我知道那是谁。是你曾经在那个岛上给我看过的电影里的人物。耶路撒冷之王。”
爱德华的眉心轻微地跳了一跳。他并没有说话。
乔茉继续说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迟疑,似乎是在慢慢地回忆。
“我梦见我身处在他的王庭中……可是梦里的片断太破碎而零乱,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梦里总是想要去见他,想要聆听他的每一句话,想要帮助他,虽然我心里很清楚,纵使再多的努力,最终都会被无情的时光证明为徒劳,我也情愿冒险……”
爱德华始终沉默的姿态因为这最后的一句话而被打破了。他动了一动,终于低声应道:“啊,是这样啊。”
他的语气带着某种能安定人心的沉静,乔茉因为回忆那一场场支离破碎的梦境而产生的焦虑和忐忑感得到了抚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努力不使自己的语气里带上太多的叹息与遗憾。
“我很遗憾我没能帮得了他……我但愿我能,即使只是在梦里。他对他自己不好,也不见得曾经有谁对他好,在梦里,很奇怪……我总是希望我能够成为那个人,拼尽全力要对他好一些,更好一些,让他知道即使神不眷顾他,这世上也总是有人倾慕他,敬仰他,愿意听从他,追随他……”
爱德华低声笑了一笑,似乎在开口之前沉默了一霎。
“茉莉,你要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
乔茉勉强笑了笑,似乎竭力想要振作起来,驱散他们两人之间因为这个话题而带来的突如其来的低气压似的,半开玩笑地反问道:“你能够代表他发言?”
爱德华在回答她之前顿了一顿,随即语气沉稳坚定地说:“……是的。”
乔茉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回答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爱德华此刻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在暗夜里深深凝视着她的脸,眼眸深处似乎有一点细小明亮的光芒在跳动。
“我说,我能够代表他发言。茉莉,相信我,你已经给予他够多东西……你对他的意义决不仅止于此。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乔茉直愣愣地盯着爱德华的脸。他们身前,深邃广袤的海面上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如一匹顺滑华美的丝缎。海浪声有节奏地一波一波扑向他们脚下的岸边,带着水汽的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最后,她忽然低下了头,勉强勾起一边的唇角,语气尽量轻快地说:“你是在安慰我?……这真荒谬,可是……谢谢你。”
爱德华静静地凝望着她。乔茉能够看得见他眼里忽然有一线极明亮的星芒闪耀了一下。他的眼眸在深夜的星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如同广袤浩瀚的大海,有一波一波起伏激荡的海浪,仿佛转瞬之间就卷走几个世纪的悲欢。
最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现出一丝温柔而坚定的笑意来。
他说:“我没有在安慰你,茉莉。我是在向你叙述一个事实。”
乔茉觉得脑海中忽然有什么轰然炸响,令她一瞬间竟然眩晕了片刻。许许多多破碎的不连贯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飞快轮转着,最后就像是古老的动画片一样,它们串连了起来,慢慢开始动作。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然在她耳际轻而沉稳地说着:
【现在,我把我的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公主殿下。】
【啊,年轻。这个字眼真讨厌。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然而我还是这么年轻。多么讽刺。】
【Jerusalem,意思就是,和平之城。我既然是这座城的主人,我便要做一个配得上这个名字的王。】
【有的人,从心灵和举止就可以看出她的高贵,无需屡次证明。】
【你须听从你的信仰。没有信仰的话,你就听从你的心灵吧。那比简单地顺服王的命令更重要。一个国王或许可以命令你,但决不能改变你。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即使只留下我自己一人,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
【我仿佛可以看到一片开满茉莉花,飘着暗香的绿洲,早上的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露水气息。】
【令你这样悲伤,我很抱歉。】
【不,我没有资格命令你。我早已丧失了这种资格,我很遗憾……我但愿我能。但我想,你我都清楚,我将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乔茉蹙着眉,右手也不知不觉抬起来紧紧按住了一跳一跳的眉心。那些似曾相识的言语在她心底翻起了滔天巨浪,仿佛永不休止的追问,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一点一滴向一个已然忘却了许久的真相慢慢前进,直到最后有一句话从她休眠了太久的潜意识最深处破空而出,劈开那层始终缠绕在她脑海里的雾霭,在她的眼中不由自主迫出了泪水。
【……我的愿望,是你回到你应当好好生活的地方。】
乔茉倏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面前的爱德华,目光惊疑不定。
“……是你?”
她只是没头没脑地向他丢出这么短短一个问题,他却面露悲悯而柔和的神情,定定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最深处去。然后,他说:“是的。”
随着他低柔但坚定的答案出口,她早已含在眼中的泪水如同溃堤一般奔涌而出,潸然而下。
“对不起,我……我都忘记了……你……你怎么会……”乔茉手忙脚乱地想要抹去脸上愈来愈多的眼泪,却又有太多话想要说,反而一时间说得语无伦次。
爱德华却依然安静地微笑着,他身后的天际已经逐渐变成了鱼肚白。
快要天亮了。
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立即解释一切的意思,而是缓缓伸出右手,略微犹豫了一下,碰到了她的脸颊,以大拇指的指腹为她拭去一颗泪珠。
他轻声说道:“我以前其实一直想知道,抚摸你的面容,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乔茉微微愣住,张开了嘴,一时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似乎也并不等待着她的回答,继续温柔地说下去。
“我其实很想同意泰比利亚斯的提议。你不知道他的突发奇想,对我而言其实是多么甜美而巨大的诱惑……就仿佛是自己痛苦了一生才终于从神那里获得的最甘美的奖赏,我想假如我真的能够同意的话,自己将会是多么开心。我好像已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可是我不敢想。这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乔茉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突然间意会到了他在说的是什么事情,她骤然倾身向前,脸上砰然绽放出混合了极度心痛与欢欣的温柔光芒。她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不愿意……以为你并没有……”
爱德华突然低低笑起来。他淡蓝的眼眸变柔和,先前的那一丝惆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再说话,驻留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却缓缓向后绕过她的头,经过她的耳朵,最后按在她后脑上,微微用力,把她的脸推向自己的面前。
他也微微倾身向前,额头与她的相碰。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过的,我但愿我能有这种资格命令你。因为……”
因为圣经里曾经说过,她也曾经说过——【但命令的总归就是爱,这爱是从清洁的心,和无亏的良心,无伪的信心,生出来的。】
乔茉也学着他闭上了双眼。他温暖的鼻息轻轻吹拂在她面容上。他的手掌按在她脑后,五指修长而整洁,意外地有力。
乔茉不由自主无声地微微笑起来。
她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真诚地愿意对你好的人,应该也有很多……”
爱德华微微一怔。
他自始至终都活在层层叠叠的绷带、头巾和长袍下,面容隐藏在一张又一张冰冷的面具后,与他所统治的帝国一起病笃而朽败。她却年轻而美好,注视着他的时候,眼眸里的光芒宁静而明亮,能够熨帖温暖他人的心灵。
当你生活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忽然知道靠近一个人就能得到温暖和平静,很难不生出这样的渴望,想要接近,想要把握,想要永远留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圣城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人为了野心而冒险,有人为了利益而冒险,有人为了义理而冒险,有人为了信仰而冒险……”他感叹似的说道,逐渐加重了语气。
“但终我这一生,只遇见过一个人,是愿意为了我这个人而冒险。”他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说:“那就是你。”
乔茉的心脏忽然砰咚一声,大力地跳动了一下。
她不知为何鼻端酸涩而想要微笑,耸了耸肩膀,假装玩笑似的说道:“你错了。我和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爱德华愣了一下,他那双宁静的淡蓝眼眸里浮现一抹迷惑的神色,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我否定。
乔茉吸吸鼻子,向他眨了眨眼睛。
“我也是为了信仰而冒险的。你说过,让我听从我的信仰,听从自己的一颗心……”
爱德华凝视着乔茉,唇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忽然转向一旁,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透出耀眼的光辉,天空被日出前的朝霞映衬得清亮明净。
他说:“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朝景。”
“朝景”二字,他用的是中文。虽然略带一点口音,但也算是说得字正腔圆,显然已经反复练习过多次了。
乔茉有些讶然。但她很快就意会过来。她带着一点微微的感叹,将手伸向他的左手,轻轻握起来,指腹在他的手背上缓缓滑过,感受着自己指尖传来的触感。他的肌肤温热,虽然经过南方几个月的烈阳湿热气候考验,他的肤色依然白皙。
她想起记忆里那双一层层缠着白布,还戴着手套的手。那只曾经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此刻就握在她掌心。即使到了一生的尽头,冒了自己所不敢想像的险,徒劳而愚勇地努力着,可是她却连碰触他身躯的一个机会都没能真正得到。他们都跋涉在人生的沙漠里,头顶是毫不留情的炽烈阳光,吸取了他们所有能够流出的眼泪,将他们所有的生命力都一道燃烧净尽。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片开着茉莉花的绿洲,早上的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露水气息。然而这样的绿洲,似乎近在眼前,可是追寻起来却远在天边,还要跨越了几个世纪,穿过无数未可知的命运,才终于得到。
乔茉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她握紧他那只手,轻声说道:“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 in delights you are, O my Lord! ”
爱德华微微一震,随即缓下了面容,目光柔和,笑意温暖。
他缓缓靠近她的脸,在距离她双唇极近的地方又停下,低低说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 in delights you are, O love!”
乔茉忍不住破涕为笑。但是她的笑声只发出了短短一瞬,就很快消失在他们两人相触的唇间。
他的嘴唇温暖而柔软,他的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面容上。他先是试探性地碰触,然而很快就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肩,他的拥抱坚定而有力。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的掌心覆盖在他的背后,微一迟疑,将双臂环绕过去,用尽气力紧紧抱住他。
这个拥抱与这个吻,都让她觉得那么温暖与安心。早上的潮汐一波一波卷拥上来,带着温润的水汽,在他们脚下的石阶边缘拍打起一朵一朵小小的浪花,如同他们梦里,那一片开满茉莉花的绿洲,寄托着所有不敢企望的美好。
而在他们身旁,无限延伸出去的海面尽头,一轮初升的朝阳砰然跳出地平线,绽放出明亮耀目的光芒。
在崎岖的路上,无需多言,你已知你应无所畏惧,因为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待你以衷,待你以诚,爱你逾恒,胜过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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