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琅环秘境(四)

    双手捂住耳朵的时候, 耳边会响起海风的声音。

    不是白浪海如怨如慕的呜咽, 而是淅冽沁骨的天籁, 乖顺地停歇在少女手心,又传递到他耳畔。

    “这、这样可以吗”白梨把手臂伸直“还能听到吗”

    “我不是说帮我捂耳朵。”薛琼楼扣住她手腕,将她的手从耳边拿下来“这样对我也没用。”

    光是用手隔绝声音,对他来说无济于事。

    白梨手臂纹丝不动“你再仔细听听”

    她手贴得紧密,像是捧着他的脸,让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散开的发丝落在他襟袍上, 犹如宣纸上游走的墨。

    “还能听到吗”

    薛琼楼微微侧耳, 恼人的歌声竟真从耳畔消失, 唯有手心的暖流卷上耳廓。

    “你看。”

    白梨放下手慢慢张开,手心里是两沓卷着角的符箓, 她刚刚就是攥紧这些符纸捂在他耳畔,彻底隔绝那危险又迷人的声音。

    “幸好绫道友给我的符箓我还没扔,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没等她说完,薛琼楼毫无征兆地抽走那两沓符箓,碎纸如黄色的蝴蝶在他指间挣扎,他手指轻轻一碾, 似要将符纸碾碎。

    “欸, 别撕”白梨手忙脚乱地按住他的手“你以后觉得那声音听着难受,可以拿这些符箓挡一下啊”

    薛琼楼迟疑半瞬,掌心翻转,符纸凭空消失, 不知何时又被他收进了袖子。

    “这样才对。”白梨老母亲般欣慰地拍拍他的手“大家都是朋友。”

    薛琼楼嗤笑“谋而不忠,交而不信,算什么朋友”

    白梨的手僵在半空。

    差点忘了,他与主角团势不两立,“朋友”这两个字与讽刺无异。

    他眼里只有两类人,有所图谋的是一类,漠不关心的是另一类,姜别寒他们是前者,所以哪怕一路上众人吵吵闹闹相处得再怎么愉快,于他而言不过是虚与委蛇;众人视如珍宝的记忆,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背弃。

    白梨心里有些想叹气。

    她没有记错的话,姜别寒就是在琅环秘境里被捅了一刀,金丹崩碎,又被告知师父师弟死于非命,为人宽厚如姜别寒,彼时也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

    剐,昔日好友彻底反目成仇。

    到现在为止,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最君子端方的一面,直到杀意毕露的那一刀,让男女主差点阴阳两隔,一夜之间拉满仇恨值。

    “其实你一直这样装下去,我们大家也都挺喜欢你的。”

    白梨侧脸贴在他衣襟上,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几乎立时快了两拍。

    “可以走路了吗”薛琼楼拍她肩膀,“可以了,就从我身上下去。”

    白梨死缠烂打地搂住他脖子,“我脚崴了啊,地上又那么多藤蔓,都没有我下脚的地方。”

    “你拖延时间就只会用这么一招,”薛琼楼将她拖在地上的裙角撩上来,哂笑道“拖住我,我就无计可施了吗”

    她唇角露出两个笑涡“那看是你先无计可施,还是我先黔驴技穷啊。”

    笨拙的法子,却又分外狡猾。

    她靠这一个法子足矣,而他总有应付的策谋。

    薛琼楼看她半晌,勾起她双腿,臂挽间撩着的裙带垂在他如雪浪翻滚的衣摆前,跟着一起颠簸起伏,在浪花间若隐若现。

    危机四伏的绿荫铺天盖地,两人所经之处却是一条坦途。

    白梨觉得自己是一条飘荡在海里的小舟,随着海浪平波缓进,平稳得让她昏昏欲睡。她一手勾着他,一手拍着他衣襟“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要教我下棋”

    是在客栈的那天晚上,他一时心血来潮,脱口而出,但他向来争强好胜,厌恶让步妥协,那之后没有再提,却已经成了心头抹不去的烙印。

    “等从秘境出来,你教教我吧,这样你就不用总是跟自己对弈了。”她轻轻拽着他冠带,“一个人多无聊。”

    薛琼楼放缓步伐,脚下的路遥遥无际,望不见彼方,也走不到尽头。

    “怎么样”白梨摇晃着他冠带。

    冠带被她拉得绷直,薛琼楼不得不垂下头,她脸上晕出两片薄红,眼眸蒙着一层水盈盈的光,目色迷离,软糯而乖顺地躺在他臂弯里。

    她的状态不大对劲。

    把符箓留给他,那她自己的呢

    白梨轻轻拍着他胸口“教教我呗,好不好”

    “刚刚那声音,你是不是都听进耳朵里了”薛琼楼在她腿上拍了一下“现在就消停点。”

    卧槽,怪不得她现在这么困。

    白梨万没想到鲸歌的威力这么猛,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她空出一只手狠狠掐自己一把,什么感觉都没有,整个身体都麻痹了。她立时心慌意乱“我怎么连腿都感觉不到了”

    “你掐的是我。”

    “噢,对不起。”

    白梨找到自己的大腿又掐了一把,让自己保持清醒。

    本想死缠烂打跟他一起去找主角团,现在她想纠缠也没力气,只能靠嘴炮让他悬崖勒马,他那颗锈迹斑斑的良心,能擦干净一点是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薛、薛琼楼”

    “嗯”

    “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白梨抚着他衣襟“不是给我,也不是给他们,是给你自己留一条退路。你盘算这么多,错一步就满盘皆输,兔子还有三个窟呢。别一路走到黑,你都这么黑了,还是个恶役,简直又黑又非,别这么刚愎自用,给自己留条退路不行吗”

    她吐珠似的吐出一长串逆耳忠言,微微喘出一口气。

    不要赶尽杀绝,不要下那么狠的手,不要半点余地都不留,就是给自己留退路。

    每说一个字,仿佛豆大的雨珠坠入平湖,砸出硕大的水花,涟漪圈圈泛滥,湖中水花四溅,涟漪密布。

    杏花微雨沾面不湿,疾风骤雨却能搅乱一池静水。

    薛琼楼目光平视尽处,眼底那片浓荫变得有些恍惚。

    他双手用来抱人,全靠一身法袍维系抵挡,遍地藤蔓缠上他腿腹,缠扯着他的步伐,双腿如陷泥沼,步履维艰。

    白梨拍他胸口“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

    他随口回答“好。”

    “好什么好啊”白梨恨铁不成钢“你这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吗”

    “两个问题都是。”他漫不经心地许诺“好,都行。”

    别听他语气装得又无奈又真诚,指不定就是信手拈来的谎言,分不清真假,辨不清虚实。

    白梨扯住他衣襟,让他微微倾下身,她的手沿着他衣襟移上去,试探着触上他侧脸。

    薛琼楼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是又怎样。

    以前骗她,是为他自己,现在骗她,是让她安心。他已经让了一大步

    ,不能再退后了,后面是他的底线,他自己也触不得。

    路是不归途,何来回头之岸。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琼楼轻笑“没有。”单单这两字太敷衍,他盯着她的眼睛,又道“我是认真的。”

    他眼里藏着一片星空,亘古不变,撒起谎来温柔得掐出水,天生就能让人信服。

    “那就好。”

    白梨像个立完遗嘱的大户老爷,交代完后事便泄了气,豪迈地一挥手“那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薛琼楼迈开脚步,绿藤仿佛突然长满刺,扎得他双腿鲜血淋漓。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没再呶呶不休地喧嚷,安静得让人不适应,她蜷缩在他怀里浅眠,他收紧手臂,怀里的人时而沉重,让他双臂如灌铅砂,时而轻细,虚幻得像个影子。

    密林尽处是一座洞府,孤零零地坐落在憧憧树影之外。薛琼楼身后拖着一大片绿浪,跨过界线的一刹那,一路尾随至此的藤蔓枯萎脱落,双腿皆是裹缠的勒痕。

    他将人轻轻放下,俯身时一张彩笺纸从她衣襟内掉出来。

    纸上是熟悉的五人画像,边角微微打着卷儿,有水渍干涸的褶皱,纸页毛毛糙糙地撕开半寸,欲拒还迎地等着他彻底拆开。

    白梨被这点细微的动静吵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她摸索着自己衣襟“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没什么,是掉在你身上的树叶。”薛琼楼语气波澜不惊,将彩笺纸缓缓撕开。

    画上少女身旁原本有一片空白,似乎这片空白合该由另一个人来填补。

    她把那片空空如也的白涂黑,又将两人背影轮廓圈起来,看上去只有两人亲密地挨在一起。

    “不是树叶。”她在昏迷中也十分敏锐“是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

    “可能掉了。”他将纸折笼,放进自己衣襟“我替你去找”

    没迈开半步,衣摆一重。

    她半靠着墙壁,指节拽得发白,将平整的襟袍抓出一道流水般的褶皱。她没有睁眼,呼吸绵长而轻缓,这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薛琼楼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又将玉牌放在她怀里。

    走出几步,他又折返回来,在她身边不起眼的角落里,放了枚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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