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琅环秘境(五)

    暮色压顶, 朔风扑面, 一路皆是厮杀, 青灰天际漫出一片血光。

    一共只有三天时限。

    三天之后,不管这三十人有没有逃出秘境,不管秘境内还剩下多少人,都会再次降下天劫,将所有人杀光。

    所有人都想活命,不论昔日是肝胆之交,亦或是神仙眷属, 在生死面前, 都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不惜好友反目,眷属成仇。

    两侧草木血迹粘稠, 横尸遍野,姜别寒一身衣袍染作黑红,长剑血槽中留下斑斑血痕。他提着剑,麻木地迈动脚步,胳膊上有道道血痕,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划出的血痕。

    河水是滚烈浓焰, 石砾是森森白骨, 地狱般乌烟瘴气,暗无天日,让他有些绝望。

    风陵园娇弱可怜的女人是想置人于死地的红粉骷髅,鹿门书院德高望重的先生是嫉贤妒能的伪君子, 憨厚老实的学生听信他言草菅人命清风朗月的皮囊下,真相却面目可憎。

    树丛里滚出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扑到姜别寒脚下,拽紧他衣摆抬起头,却是个豆蔻之龄的小女孩,白净的脸上血污密布,唯一双乌黑的眼睛乞求地仰视着他“后、后面有人追我”

    小女孩目光下移,看到姜别寒手中沿着血槽滴血的长剑,接下来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骇然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往后瑟缩。

    她头顶哗啦啦铁链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两只巨锤如流星坠地。

    姜别寒拎着她衣领甩到身后,长剑打旋,将这张杀气四溢的网挑破,巨锤倒飞,将一株参天巨树砸得轰然倒地。他剑气横扫,如狂风卷席平野,草木削秃了脑袋,埋伏在其后的人影显露无遗。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瞪起铜铃大的眼睛怒斥“你小子插什么手”

    话说一半突然噤声,他眉前停着一道剑气。

    姜别寒一言不发,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审视般扫着面前这群杀气汹汹的人。

    为何追着一个小女孩不放

    就因为她是被困在秘境中的几千人中,最孱弱的一类人

    “哎,小子,古道热肠是好事,可你总得分清好人坏人”那大汉站在原地不敢动,急

    得瞪眼“这小姑娘不是啥善类”

    姜别寒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忽然反手一扭,拽住女孩细瘦伶仃的胳膊,一柄短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女孩眼底破釜沉舟的杀意骤然褪去,面如金纸瘫坐在地,不断哀求着饶她一命。

    “看吧,我就说她不是啥善类”大汉怒目道“我兄弟就是好心救了她,被她当背捅了一刀,我刚刚是为我兄弟报仇你插什么手”

    姜别寒沉默片刻,长剑一震,那缕剑气收回剑鞘中。

    他低头看着面貌无邪的小女孩,她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一道高高跃起的人影。

    方才那口口声声要为自己兄弟报仇的大汉,见眉前剑气消散,立时从草丛中一跃而起,抡起两只铜锤朝他兜头砸下。

    姜别寒没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斜里飞来一道金光,声势如雷,直接刺穿那人眉心,将他钉在一侧山崖之上,山根随之撼动,碎石滚滚。

    小女孩彻底万念俱灰,趁着姜别寒还在发愣,拔腿想逃,可背后又不知何时欺近一道人影,她双臂又被反扭在身后,背上仿佛压了座山岳,膝盖砸在地面。

    薛琼楼轻轻一抖手腕,金光掠回他手心。

    “原来这两人是一伙的。”他似笑非笑“姜道友,该怎么处置她”

    姜别寒神游万里。

    什么叫做江湖凶险,人心鬼蜮。

    “我是被逼的”女孩朝两人磕头,额头血肉狰狞,模糊了她那张白净的脸“那人说我不帮他,就是我死我帮了他,还有可能一起跟着出去”

    女孩有些凄厉的哭声让姜别寒回过神,他扬手一挥,剑气轻啸,女孩双臂上的禁制应声而碎。

    是要放她走

    薛琼楼冷眼旁观。

    一缕赤金剑气,落在女孩手心,她抹着眼泪,既惊且疑地看着姜别寒。

    “这缕剑气,是让你自保,不是杀人。”

    女孩呆愣愣地看着他。

    姜别寒冷着脸“还不快走”

    女孩将剑气捧在手心,踉踉跄跄地跑远。

    薛琼楼收回视线,“你把剑气给了她,你自己呢”

    姜别寒只是回答“她罪不至死。”

    先前那些人说得对,在这种你死我活的绝境中,谁都想拼了命活下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而这些卑微的、随波逐流的蝼蚁,当有一线生机。

    人心应如磐石,不管世道怎么变,都该坚定不移地守着那一汪最澄澈的心湖。

    薛琼楼容色冷淡。

    把最重要的东西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匪夷所思,甚至可笑之极。

    手心金光微微闪动,化作一枚黑子,想掠回袖中,却无处可去,他低眸一扫,后知后觉地记起那件雪丝法袍已经不在身上,无家可归的金光在他周身盘旋一圈,最后停歇在他肩头。

    姜别寒发现他是只身前来,素来整整齐齐不染一尘的衣袍都是勒痕与草屑,看着有些狼狈,似乎刚刚趟过一片凶险四伏的深山老林。

    “白道友没和你一起”

    “没有找到她。”薛琼楼摇头“还有两个呢”

    姜别寒也是相同的反应。

    需要保护的人四散各地,能够自保的倒是碰了面。

    姜别寒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之前在擂台下,这两人好似消失了一段时间。

    如果白梨和他在一起,那这会便没有理由不出现在他身旁,难道两人那会就已经分开了

    姜别寒百思不解,揉揉太阳穴不去多想,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走出秘境的方法。

    脚下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杂草丛生,树木有不大自然的断裂痕迹。

    薛琼楼率先停下脚步。

    姜别寒也察觉不对劲,一手按上剑鞘。

    树下拦腰压着一个人。

    姜别寒走上前,将那些尖利的树枝拨开。

    董其梁苍白的须发被鲜血染红,嘴角血如泉涌。他大半个身体都压在树下,几根树枝刺进他胸腹之中,血肉模糊。

    唯一知道秘境真相的人,已经死透了。

    姜别寒少年时跟着师父游历四洲,其实与老人打过交道,彼时董其梁还一脸慈祥地给他糖果、送他墨宝、教他吟诗作画,是个和蔼可亲又朗骨清攫的老儒生。

    如今少年时的记忆碎裂一地,他垂首默立在原地,五味杂陈。

    “只有三十个人能出去”,这句话是董其梁说的。

    怕就怕这是一句耸人听闻的谣言,逼得众人自相残杀,让这片秘境成为屠宰场。

    薛琼楼也默然伫立,眼底冷漠。

    手中凭空出现一张白纸,空无一字,他指尖微微用力,

    白纸碎为齑粉。

    死人之间,还要什么约定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让这些人都走出秘境”

    姜别寒一愣。

    薛琼楼不疾不徐“换句话说,是怎么让这座秘境直接彻底地消失”

    姜别寒方才脑海中,确实有这胆大泼天的念头一闪而过。

    三天之内,除却厮杀出去的三十个人,其余人都得死,看似无解,但有个最直截了当的法子直接把整座秘境毁掉。

    他试探着问“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薛琼楼先是摇头,而后笑了笑“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也不是不行。法阵有阵眼,摧毁阵眼,整个法阵也就溃不成军。又譬如鹤烟福地,全靠玉犀石和玉璧石滋养,若两块玉石都被人夺走,那整座福地就与荒野无异,必定无人问津。秘境就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尚能被犁庭扫闾,秘境又何尝不可”

    他这么一说,姜别寒好似提前吃了颗定心丸,“那该如何摧毁”

    薛琼楼这回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书上没有记载,我只能凭自己的猜测。”

    他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姜别寒有些失望“这座秘境山川千里,若真要摧毁,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有办法的”

    树丛中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姜别寒循声望去,眼中露出久违的笑意。

    是绫烟烟和夏轩,全须全尾,没有受半点伤。

    绫烟烟借了鲸歌一臂之力,将追杀她们的人全部放倒后立刻下山,好巧不巧,四个人在这里汇合。

    她扬手晃了晃手中的符纸,撑着膝盖喘了口气,才道“我们在一座道观里,发现了这个。”

    符纸上是一副拓印下来的石雕画,与道观照壁半分不差。

    “薛道友刚刚说的对,既然洞天福地可以摧毁,秘境一定也可以,只要找到坐镇秘境的东西。”绫烟烟指着天际那头巨鲸的骨骸“这家伙死了百年之久,歌声和遗骨还飘荡在头顶,一定就是为了镇压这东西。”

    姜别寒打量着符纸,却看不出所以然“那我该怎么去找”

    绫烟烟笑起来“师兄的剑啊。”

    他的剑

    姜别寒低头看去,长鲸剑果然在剑鞘内蠢

    蠢欲动,似乎对这番话也有了反应。

    上古孕育而生的第一头巨鲸死后,硕大无比的躯干形成了一片天成秘境,隐在三千小世界中,他的师父断岳真人一剑劈开这片小天地,集天地之精华凝练而成长鲸剑。

    “师兄,把剑刺进地面。”

    不等姜别寒动手,长鲸自行从剑鞘内飞出,剑光笔直一线,从天而降。

    地面绽放一张硕大的蛛网。

    密密麻麻的“蛛丝”中,最亮最粗的一根一路越过这座山岳,往天际蔓延。

    “找到了”绫烟烟喟叹不已“往那边走”

    薛琼楼也微微勾起唇角。

    金线在一座洞府前中道而止。

    洞府内竟是一片剑冢,寒剑林立,每一柄长剑都溢出一缕细流般的剑气,丝丝缕缕,在半空汇聚,便形成磅礴如川海的剑意。

    中间有一道巨大凹槽,看样子应当就是断岳真人劈开小天地时,留下的剑气痕迹。

    绫烟烟和夏轩被剑气灼烫得睁不开眼,只能守在洞府外,姜别寒和薛琼楼则走了进去。

    洞府内又是别有洞天。

    一条白玉拱桥如白虹卧波,拱桥柱头刻着珍禽异兽,桥下的石墩则是白玉卧龙,交首衔尾,额前悬着长明灯,将洞府映照得流光溢彩。

    从桥上走过,还能听到隐隐啸声。

    姜别寒安然无恙地走下白玉桥,桥头又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上古文字,看不懂。

    他转头看向薛琼楼,薛琼楼瞥一眼那块石碑,随口说“白玉京。”

    “白玉京”姜别寒道“这座洞府居然是白玉京”

    相传这是上古蛟龙的天上宫阙,先前掩月坊闻氏穷尽财力,也只仿照了一座登月摘星的白玉楼。

    谁能想到白玉京的遗骸居然在琅环秘境之中,被压在这座不见天日的洞府内,只剩下孤零零一条白玉桥,还保留着传闻中那月下瑶台的风采。

    姜别寒不做停留,继续前行,一幅巨大画卷展露在眼前。画卷几乎与溯世绘卷一般无二,只不过却是一面照壁。

    他伸手轻触,画卷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薛琼楼将手掌放上去,掌心金光隐现,同样一无所获。

    “这里有凹槽,”他对姜别寒道“你试着把剑放进去。”

    长剑

    融进凹槽的一刹那,地底传来一声怒吼,仿佛某种上古神兽被侵犯领地后,发出的震怒咆哮。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

    漆黑洞顶,传来浩浩汤汤的水流声,洞壁仿佛被刀割剑削,巨石滚滚,如山岳将倾。

    这压根不是水流,而是九天瀑布般来势汹汹的剑气。

    姜别寒长剑在凹槽内缓慢融合,最重要的一道剑气给了陌生人保命,现在他一无所有。

    剑气不认主,不会因为他是长鲸剑剑主便剑下留情,当头倾泻。

    他措手不及,想拿自己身体硬抗,面前猝然间又横来一片金光,剑气暴雨般砸在上面,绽放出一片绚烂刺眼的剑光。

    那片金光横在少年手臂,剑气往他周身倾泻,他身形被压得后退一步,转头道“去拿绘卷。”

    “薛道友”

    “还不快去”

    封印在照壁之内的绘卷外层,那薄薄的石面开始剥落,露出色彩斑斓的画卷一角,灵气如水雾蒸腾,整座洞府瞬时被照亮。

    长鲸剑与凹槽融合的速度太慢,姜别寒飞奔过去,索性将自己的手放在上面,剑身咔擦一声嵌入凹槽内,石面剥落的速度加快。

    薛琼楼身形又后退一尺。

    少年一身白衣被割出无数血口,这是实打实的剑气,如同一整条江河倾泻在他身上,每一滴水珠都滚烫灼人,每一丝水汽都锋芒毕露。

    水流声中,又雪上加霜地混入鲸歌,在洞府内回荡。

    他喉间霎时涌起一股腥甜,一着不慎,剑气迎面暴泻,整条手臂被割得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珠扑面。

    少年拿袖子擦拭一下脸庞,心如刀绞,锋利的剑气仿佛趁虚而入,在体内翻江倒海,耳畔血流嗡鸣,头晕目眩,他稍稍移开手臂,让一缕剑气刺穿腕骨保持清醒,留意着身后的情况。

    剑气魆风横雨般扫在少年身上,眼帘蒙着血光。

    “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

    少女的声音在脑海内回荡,一遍遍涤荡着心气,让他在绞痛与晕眩中扯回一丝神智。

    都到这一步了,他怎么甘心前功尽弃

    薛琼楼一挥袖子,甩开那道金光,一整条剑气瀑布随之横斜,如从急弯奔腾而过的惊涛,拍打在一侧洞壁,霎时将石壁打得粉碎。

    姜别寒半只手掌也被磨得血肉模糊,长鲸剑在凹槽内震动不已,发出尖锐的金戈玉石之声,火星四溅。

    砰一声。

    整座洞府下沉十丈。

    灰黯石面终于完全脱落,一幅气象万千、浩瀚缥缈的绘卷重现天日。

    绘卷不断收缩,最终化作普通古卷大小,轻轻落进姜别寒手心。

    “我拿到”

    他志得意满地拿起绘卷,突然一脸恍惚痛苦,茫然无措地低下头。

    一截金光凝聚而成的剑刃,从腹部穿透。

    血痕累累的少年,与他并肩相背而立,随意一招手,那幅废尽千辛万苦所得的绘卷驭进他手中,在他指尖轻转一圈。

    他气若游丝地冷笑“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章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我写错了,原著不该定位成言情小说tvt

    所以最后一段换成男主视角那就是

    战损部分给姜别寒

    姜赫鲁晓夫举玉米别寒我拿到啦

    噗嗤

    或者

    姜吊爷举石鬼面具别寒我不做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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