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鹭洲(二)

    窗户半开,清朗天光铺洒进来。棋盘上黑白纵深,棋局逐渐扩大,黑子占据了半壁江山,时不时响起棋子与棋盘的清越撞击声,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其他人都看得很认真,只有白梨如观天书,度秒如年。

    继昨日“主角团行侠仗义、坏蛋们落荒而逃”的闹剧美满落幕,众人友谊突飞猛进,难得齐聚一堂,不知是谁先提起下棋打发时间,对棋术一窍不通的白梨便被拉过来一起观棋。

    她看看左边执白皱眉沉思的姜别寒,又看看右边执黑从容不迫的薛琼楼,肚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不懂。

    一个上午就这样在无聊中漫长地过去了。

    因为读过原著,她轻易便认出,这张棋盘叫做彩云盘,棋子名琉璃子,如此风骚的名字,自然是来源于薛琼楼的手笔。

    君子六艺是每个儒门弟子的必备技能,出身儒门豪阀的反派每样都学了个拔尖,都成了他下黑手的资本。

    姜别寒眉头紧锁,指间捏着白子,举棋不定,久久没有动作。相较而下,薛琼楼便显得怡然自得,落子如飞,可即便如此,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下棋不语,耐心十足地等着姜别寒下一步棋想一炷香.功夫地挪腾。

    谁都没有说话,室内静若幽谷。

    白梨实在熬不下去,突发奇想道:“我们下赌注吧,赌这两人还能走几步!”

    两人不约而同看他一眼,薛琼楼目不斜视:“姜道友,别分心,她在激你。”

    突然和反派交换剧本的白梨:“……”被看破了。

    不过这句话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别寒的最后几步,走得心烦意乱,最终草草收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两枚棋子放在右下角,沉声道:“自愧不如,我投子认输。”

    两人下棋前,还设了赌注增添乐趣,所以姜别寒落败后,十分自觉地交出了一枚精心炼制的剑丸,愿赌服输。

    “我来替姜师兄下一场吧。”一直默默旁观的绫烟烟坐到对面,将一张上品符箓放到案角:“这是临行前师父亲手画的符箓,我用这个来做赌注吧。”

    薛琼楼的案角则放着一枚羊脂白的玉牌,巴掌大小,泛着细腻润泽的光,上面刻着飞鱼浮雕,每一片鱼鳞都一丝不苟,不露锋芒地镀着一层奢华的金。

    绫烟烟捏着棋子,忽地腼腆一笑:“薛道友,我棋艺不精,可不可以让我二子?”

    姜别寒有些讶异地看她一眼。

    薛琼楼微笑道:“当然可以。”

    绫烟烟捏着棋子欲落不落,忽然又道:“既然让了,索性让三子吧。”

    姜别寒:“……”

    薛琼楼神色不变,还是那句话:“当然可以。”

    姜别寒&夏轩:“……”以前没看出来师妹/师姐脸皮这么厚的。

    绫烟烟最后羞愧地笑了笑:“说错了,让四子可以吧?”

    “当然可以。”

    姜别寒&夏轩&白梨:“……”

    这下连白梨都看出绫烟烟的得寸进尺了,但薛琼楼的笑意像长在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他也没有因为绫烟烟是女孩便手下留情,节奏和方才比只快不慢。绫烟烟思考的时间也极有规律,不会在一步上浪费太久,也不会不假思索地冲动落子,看着没方才那么压抑无聊了。

    然而她下到一半,忽地停了手,挠挠脸颊:“我输了。”

    夏轩目瞪口呆地嘟哝:“让四子都输,我师姐的棋艺没那么烂吧。”继而拍案而起:“我也来!我比师姐厉害一点,我来接着下。”

    这回更快了,他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掏出两张上品符箓的时候,表情迷茫,脑子里还是混沌的。

    白梨的心情也随众人上下起伏,看到最后,她终于琢磨出一丝不对味来。

    这白切黑哪有这么好的耐性,分明是在借此试探众人。

    下棋观心性。

    姜别寒起先下得十分稳重,一步三思,落子无悔,但被白梨一打岔,又被薛琼楼当场点明,便有些心浮气躁,最后的草草收官,可以说是意气用事的结局了。

    绫烟烟呢,看着懦弱胆小,让二子不算还要让四子,脸皮比墙还厚,但胜在有自知之明,谨小慎微,知道自己已无转圜余地、必败无疑之后,干净利落地选择了中盘认输。

    至于夏轩,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心性,冲动莽撞还盲目自信,唯一的优点是愿意听师姐的话。

    直棂窗透入的天光铺散在棋盘上,黑白二色的简单棋子,在光下折射出暖釉般的琉璃净色,纵横交错的棋盘,也好似纷纷郁郁,云蒸雾绕,凝成一段瀚海星斗,收束着千山万水,波澜壮阔。

    少年堪堪擦着光束而坐,陷在阴影中,白袍在黯淡中散着一片柔柔的光,如愁云后的一轮月,侧眸笑道:“白道友,该你了。”

    白梨才不中他的套,立刻摆手:“我不会下棋。”

    薛琼楼拈着棋,棋子在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昆山玉碎:“没关系,你看了三盘,总该摸得清门路吧。”

    白梨回头朝三人眨眨眼。

    绫烟烟会意,挨到她身边:“你放心,我来帮你看着。”

    夏轩朝她比了个必胜的手势,又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暗示她快刀斩乱麻,硬着头皮上就行,再不济还有他垫底。

    白梨:“……”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个来滥竽充数的啊。

    她这几天的沙雕人设立得还不明显吗?

    薛琼楼将棋罐往前一推,棋子上浮光跃金一闪而过,善解人意道:“不介意的话,九星位,四三三,我可以让白道友十三子。”

    ……说人话。

    绫烟烟凑过来低声道:“意思就是把整张棋盘都给你啦。”

    白梨:“……”我感觉有受到冒犯。

    她沉思半晌,将整只棋罐抱进怀里,“既然都这样了,不如索性换种法子。我来摆棋,薛道友来解,若是解开了,就是你赢,我奉上一枚上品青丹,若是没解开……”

    她指了指案角,流水的对手、铁打的玉牌,静静地躺在那,像一枚早已熟透等人采摘的蜜桃。

    “这个就归我了。”

    薛琼楼是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摒弃翩翩风度的,面不改色地一笑:“好。”

    满室寂静,一时间只有棋子与棋盘相击的声音,黑白两子逐渐布满棋盘。

    “诘棋?”薛琼楼目光逡巡,忍不住道:“白道友,这是你自己想的?”

    “对啊,我自己想的。”白梨头也不抬,落子不间断,仿佛烂熟于心。

    薛琼楼的目光越来越奇怪,其余三人也在面面相觑。

    没过多久,白梨将棋罐往前轻轻一放:“好了,下一子就可以解开哦。”

    他不住蹙眉:“一子?”

    “对啊。”白梨笑得讳莫如深,往软绵绵的垫背上一靠:“只要下一子。”

    薛琼楼目光凝重地盯着棋盘。虽说此番是为了试探深浅,心怀不轨,但他下棋的时候全神贯注,举手之间行云流水,还挺人模狗样的。

    此前三局,对他而言不过形如儿戏,他耐着性子,压着节奏,陪着对方周旋,孰急孰缓,孰难孰易,都从一步步的走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诘棋,又称死活棋,薛琼楼是登过玉龙台的薛氏嫡传,棋艺之道在整座东域内都称得上出类拔萃,让死局起死回生不过是手到拈来的事。

    现下却不能从这副棋局中看出一点思路。

    绫烟烟也看得摸不着头脑,但不明觉厉,偷偷戳了戳白梨:“阿梨,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二?”

    白梨悄悄在她耳边道:“不行,他会偷听到的。”

    这家伙耳聪目明,奸诈刁滑,千万不能给他任何作弊的机会。

    薛琼楼抬眼,打量着对面拿手指绕着头发、满脸志得意满的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又冲他眯眼一笑,天光流淌在她莹白的脸上,像一口细腻温软的羊奶酪酥。

    他没有纠结过久,投子认输了,面上也不见任何落败后的颓色与尴尬,微微笑道:“白道友,到底怎么解,望告知。”

    “其实很简单,薛道友太拘泥于固定思维了,有时候不用去纠结棋势死活、棋子厮杀,也不用去纠结棋局是否别有洞天。”白梨将一粒白子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你看,就是这样。”

    玉笋一样的手指,缓缓地沿着白子划了一圈:“这个棋局里的黑子是无用的,只要把白子倒过来看就行。”

    薛琼楼移过目光。

    他方才执白,白子被黑子围追堵截,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纵使有千万种力挽狂澜的方法,却仍是在原地作困兽之斗。

    只看白子……

    他目光亮了亮,柳暗花明一般,豁然开朗。

    黑子如乱花迷人眼,簇拥着皎洁无暇的白子,不是在与它们厮杀,而是相映成趣,互相成就彼此。

    自小便被教导,执棋者需要学会步步紧逼、环环相扣,退一步是为了守株待兔,枕戈待旦,进一步则要摧枯拉朽,斩尽杀绝。

    还可以这样吗?

    不用去纠结棋势死活、棋子厮杀,而是让黑白两子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因为白色太过浅淡虚无,所以以黑色为底,让它们去烘云托月,烘托出一个工整的字。

    这个字是……

    薛琼楼怔然出神,眼底轻轻泛起一阵涟漪。

    她摆的这个字,居然是……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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