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改动的特别多,写着写着成了派出所的故事……(T▽T)
四天后,傍晚八点三十分, 虽说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但高新派出所只三楼往上黑漆漆且安静,一、二楼却乱糟糟仿若置身菜市场。
老远便有七嘴八舌一地鸡毛,甚至有中老年男女正哭哭啼啼高声叫骂, 光听动静, 像是谁把值班电视里的伦理苦情片接了一个环绕立体外放大喇叭。
二楼档案室, 过道灯底下, 亓锋抱着厚厚一摞从腰垒到下巴颏的塑料档案盒转出来, 一路走得摇摇晃晃。
下了楼梯便高声“借过,借过!”,小心翼翼地垫脚绕开一楼群众接待大厅前或坐、或站、甚至就地躺倒且情绪激动的老□□女。
路过门缝没关严漏了条光尺出来的调解室门口时,忍不住三步一停越走越慢, 最后站定,竖耳朵, 侧身紧贴墙脚。
三两句就懂了, 是老戏码。
一个肚皮先后蹦跶出兄弟姊妹人六个, 临到了却没有一个愿意多花时间照顾年迈有疾的父母, 给钱都行, 就是别在跟前。
老两口犯倔宁死不进养老院,几年来在儿女那平均两礼拜搬一次家, 到老却活成了被子女踢的老皮球,心里委屈,体力也跟不上, 实在折腾不动了,便决定收拾收拾被褥到派出所里常住。
门里各方正红脸掐脖,甚至有撕打声,有治安民警的阻拦和高声呵斥,正听到精彩处,却吱呀一声。
和从里面推门出来的老高、区平海等人撞了个正着,亓锋吓得手一抖赶紧抱稳档案壳,红脸对黑脸,只得尬笑。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治安民警高建业竖起眉毛凉声问:
“很清闲哈?要不你也来参与调解,做个见证?”
头皮一紧亓锋赶紧推说任务没完成,赶紧开溜。
岗位实训不过才第六天,他已经被各种人无数次的指着鼻子质问(辱骂)同一个问题:
“警察同志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仿佛自己是鸭在同鸡讲,也对自己的嘴形成了正确认识,虽然一直没明白怎么就得罪人了但去调解肯定是不得行,惹祸倒是第一名。
脚底抹油快速闪过24小时备勤区,连望都不望夹层钢窗玻璃后面正看着他讪笑的值班民警,直接溜进文印室,亓锋汗流浃背,见桌撒手,档案壳底两侧的胳膊汗印和尘灰印泾渭分明。
放东西用摔,砰嗵一声骇了肖薇一跳。
但还来不及瞪眼就被腾起的灰呛得闭眼捂口鼻,转头既见与自己头顶平齐的档案壳,肖薇难以置信,嘴巴张了个“O”欲哭无泪……
但容不得她欲哭无泪,耳边正响起方言的:
“喂!喂!哪个?!”。
立即端正坐好极有职业素养的握紧座机听筒,肖薇抿嘴微笑,好像听筒那边也能看见她很有礼貌。先瞟着手边的接警记录再用手指堵住耳朵眼儿,隔绝门外的噪音,轻声说:
“喂~您好,请问是牛x女士吗?我们这里是高新派出所。”
“……不,不,您不用紧张。我们查阅到您在去年11月22日,曾经向我们所报警求助说您女儿,杨桂芝,联系不上了,当时值班民警帮您做过备案登记,您还记得吗?”
“您还记得呀,那就好,我们是想和您核对一下,由于当时您提供的手机号码已经被您女儿注销了,她的同屋又说她到别的地方打工,我的同事向您反馈调查情况以后,您就直接告知高新所说不用继续查了,是这样的吗?”
“不,不,我不是在诈骗!我真的是高新所民警,我们所现在正在开展求助警情备案登记后续情况调查,请问您女儿找到了么?”
“啊?没有啊!那请问您又到别的地方找过她吗?”
“也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接着找她呢?”
“……收到她寄回来的钱!?”
“你的意思是,收到钱就不用找了?!她可是你女儿啊,你就不怕她出点意外?!”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牛阿姨,咱不能光想着钱没事人就能没事对不对?您女儿真的没再和您联系过么?”
“阿姨我没有在骂人!我不是在咒您女儿!可我们不能光收到钱就不闻不问呀!?”
“行!行!是我多事,牛阿姨您消消火,您看能不能这样,您哪天得空再到我们所里来一趟行不?或者,能不能请您提供一下收到钱款的银行账号?”
“什么?!进城太远太麻烦?找谁报销路费?不是牛阿姨你不能这样,那可是你女儿啊!”
“喂?跟你说了我真的不是诈骗犯!阿姨你不能骂人呀!喂?喂?……”
“什么人啊这都是!!”
肖薇气结,眉头蹙拢到一块儿鼻孔里喷火,无比愤懑地看着听筒里面嘟嘟一阵忙音。
“又是光能收到钱就不用看见人的?”
亓锋站在一边抖灰,先用湿毛巾拭去两条胳膊上、警裤上、警服前襟上的蛛网灰尘,再拉开凳子坐到肖薇旁边,两手环胸悠悠哉哉的看着她。
肖薇火气正旺,被外面吵得更旺,灌力一砸别地儿基本找不见的古董座机听筒,再重重一拍根本想不起来它很脏的档案壳,痛骂到:
“我就不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怎么了?自己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没联系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也能不着急!?”
“呵……不然呢?”
亓锋四仰八叉的坐着看她叉腰,拧开矿泉水自己先喝进一大口,再给她递过去一瓶,也不帮她拧:
“你啊,就是见识太少,进城打工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初中毕业就开始混社会,从山村飘摇到城市,五光十色眼底染成炫彩的,吃在外面玩在外面开心在外面,哪里还会再喜欢灰秃秃又枯燥的山村,几年不回家都很正常。
而且要不是他们突然没按时往家里寄钱,谁还能想得起到城里报警,还求助寻人?”
肖薇听罢眉头蹙得越发紧,手上一使劲直接把塑料水瓶拧变形,明火执仗的怼他:
“亓锋你也不能这么说吧!说得好像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全靠汇款单联系一样,今天下午这一查9起,不也还是有好几家肯报来银行账号,并希望我们尽量再帮忙查找一下吗?”
“要不是你主动问,他们会主动提?”
亓锋边喝水边咕噜含混,声音轻飘飘:
“山沟沟里的,识字不多挣得也不多,他们那些人即使是向警方开口求助也会有些很现实的顾虑,但是你肯定想不到。”
说到这便停顿,亓锋挑起眉毛等她追问,
肖薇果然上当,脱口而出:
“执法为民服务群众,报警求助还能有什么顾虑?”
“怕你们警队帮忙找人要收费呗……”
“怎么可能!亓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肖薇果然没想到的嗔怪:“再怎么法盲也不可能把警队当成私家侦探社呀!”
亓锋继续挑眉,边喝水边哼:
“肖薇,你可别着急瞪眼,我就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山沟沟里的人到底会怎么想,我也算是有发言权。
就刚刚你电话里收集到的情况,其实真的挺常见,山里娃娃多散养,养大一个壮劳力不就指着他能早日存上钱么,
哎,你见过那种一串五六个浑身破烂找不着爹妈的事实孤儿么?
你见过光脚爬山路裂口里都是黑泥那种吗?
你见过抢吃生红薯喝凉水的么?
你见过三五岁的小孩手指皴裂只能用木棍摁血痂,只敷点灶灰止血的么?
你可别觉得光谈钱的亲情就有多下贱,有些时候,能给家里寄小钱钱可比一万句想家了,想爹妈了,管用多了。”
肖薇不置一语光盯着亓锋嘴巴开合,开始心里还挺触动,再一消化,又觉得他是在绕自己,忍不住黑脸反手抄起档案盒直接拍他一脑袋灰:
“我是没见过,没见过又怎么了?山沟沟又怎么了?穷又怎么了?穷就能见钱不见人了?
9起失踪案万一真出点啥儿事,那就是9条人命!9条人命在你这还比不上钱管用是吧?亓锋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警察?!”
扬尘到处飞,亓锋都被她拍懵了眼睛被灰蛰疼又不敢揉,眼底通红满屋乱躲一劲儿求饶:
“管用!管用!大小姐你不能受了点气就往我身上撒啊!”
“谁让你胡说八道!谁让你这么冷血啊,你活该!”
文印室里蛛网灰尘翻腾,一时鸡飞狗跳。
空置的档案盒随意摆上一段时间就得积不老少灰,何况一乱放就三年。
用来收纳高新所三年来全部报警求助登记表、社会治安事件情况采集表的档案盒,被肖薇拿在手里抡出花来,甩出一道道人工霾,满屋子都是呛人口鼻的云山雾绕。
“干嘛呐你俩?要抖灰不能上外面啊。”
老高和区平海一齐捂着口鼻走进来,皱眉扇开眼前的黑灰,走到屋内把窗户全部推开换气,等眼前稍稍清明,才沉声瞪他俩:
“还有时间斗嘴?调研情况都收集清楚了吗?”
亓锋、肖薇两人垂手噤声,眼睛统统往桌上那几本七零八落的档案盒方向瞟。
区平海一看塔一样高高的还没被翻开整理就被当成武器使,也开始揉脑壳。
结果这边正一筹莫展,那边林逆涛又抱着一大摞走进来,边走边说:
“全部在这了,坠楼自杀案高新派出所三年来一共登记过16起,怎么查?是不是和寻人案一样的查法?哎……?亓锋你眼睛怎么了?”
亓锋不要脸:“涛哥,肖薇她打我,我疼哭了……”
肖薇脑门线一断反手再一档案壳:“哭死你算了!”
区平海一整晚被各种噪音扎耳朵,早就耐性耗光,忍不住想骂人,倒是历来慢悠悠的治安民警老高抬手拦了他一拦,看着三名新警说笑打闹,仿佛很有感触的:
“呵呵,年轻可真好啊,可不是得热热闹闹的么哈哈哈哈。”
三名新警暂时没get到但是必须捧领导的臭脚,也跟着哈哈哈哈。
高建业边哈哈边转头看着办公桌上的档案盒,有一大半还原封不动,登记表和现场处置记录卷宗全部叠放在一起,歪歪扭扭岌岌可危,跟屋里长了小半截烟囱似的。
“只是,小亓啊……咱们派出所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咱隔壁那帮大爷大妈还在讨价还价也没个完,两位老人家心脏又不好,调解室里就已经够鸡飞狗跳的了,咱们文印室就别跟着凑热闹,好不好?”
被点名批评了亓锋赶紧大声喊:“明白!”唬得众人脸一黑恨不得捂他嘴,又立即臊红脸并捏着嗓子:
“我明白,我明白。”
“高叔,隔壁还没掰扯清楚吗?”不知何时就泡好两杯茶递过来的林逆涛忽然问。
肖薇仔细看,没冒烟,是温茶,不禁又嘀咕一句:人精。
高建业和区平海老早就说皴了舌头,见水直接灌,老高喝完啧了一声,才坐到办公桌边,摇摇头见怪不怪:
“一时半会怎么可能掰扯得清楚……
老大、老六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坚持要送养老院,老人家抵死不同意。
外地的老二说大伙凑钱让本地的三姑娘四姑娘照顾,结果老三丈夫又不同意。
老四姑娘一家倒是松了口,但要求是不止要生活费要医疗护理费,还要老两口把名下的回迁房都转到她儿子名下,结果老大和老三、老六又都不同意。
总之啊,要能那么容易解决,他们家浩浩荡荡三十来号亲友团,也就不会劝不回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让人闹到派出所来打地铺。”
听罢屋里一时寂静,细尘渐渐落地,人心里灰巴巴尽是污脏。
治安警老高一连串简短直白的陈述,传进人耳朵里全成了钱、钱、钱。
“那怎么办啊?虽说是夏天但也不能真让老人家打地铺吧?”
肖薇愁出一张苦瓜脸,甚至天真的:
“要不,让老人家先上我那屋住一晚?”
治安警老高看着她,嘴角含笑眼睛里却很凉。
从警将近20个年头,从最早的岗亭值守到户籍管理再到社区管片,他几乎从没有绕开过这些个家长里短,见到太多被生活琐碎的棱角一点点消磨掉的恩亲,慢慢也就很难轻易去义愤填膺。
他哪里不知道老人家的儿女们决计不会真的让爹妈在派出所门口打开铺盖卷,他们都是要脸面的人,他们更要那两本房产证。
但他却笑着问肖薇:
“这倒也行,可是他们睡你那,你又睡哪儿?咱这可是连办公室都匀不出来半间,何况他们老两口一住多少天可真的没准数,难道等你回警校了,还得让值大夜的给他俩腾值班房间?”
“我……”
小女警肖薇支吾了两声,换成平时她也会认真考虑一番后郑重的叹一口气,表示能力有限,没法管。
但是今天,下班后的一连9个电话却越打越颠覆认知摧毁三观,她总也不相信人性与钱一杆秤竟能轻薄成这样,所以她今天特别不想退缩,特别不想妥协,捏起拳头甚至继续天真的:
“我给老人家订个标间去,他俩爱住几天就住几天。那些子女,能在心脏不好有慢性病的爹妈面前吵闹成那样,能当面讨论丧仪讨论治丧费讨论存折讨论房产,儿女这么自私,就已经够闹心了,不能再让两位老人家身上也着凉。”
她要真敢这么做还不得被老人家的儿女们撕成絮絮。
简简单单就看清了这就是个懂点事又不太懂事的热心姑娘,大抵从没愁过钱。
治安警高建业反倒愣了一下,一时都不知道该微笑,还是该骂她天真尽给所里找麻烦。
“肖薇,他们家爷爷奶奶要真顺了你的情,那他们家的叔叔阿姨估计得把派出所给砸了,老人家总归是要回家的,而且经过这么一闹,家里也总要消停一会儿,高叔,我猜爷爷奶奶估计是咱们高新所常客了吧?三不五时就要来找您唠唠嗑、诉诉苦那种?”
高建业一愣,这位不是也没愁过钱,甚至据说还是豪门特权小公子么?推断个普通人家的来龙去脉他倒是挺通透。
老高缓缓点头,抬手看表:
“从中午到这会儿已经快6个小时了,老人家过会儿就能想起忘了带上降压药和抗栓塞药,进来给我们道歉,说要先回家吃药吃完药又来。”
再看向肖薇:
“肖警官,心肠热乎有同理心是件大好事,但在咱们社区基层,每天不算多接到的报警求助大概也有5,6件,大到命案小到丢钥匙丢钱包,稍微一算,每月光咱高新片区需要帮助的人,不上百也得有七八十。
要是每一个案子,每一个当事人都让你这么无私奉献,那你的热心肠大概没两天就要进冰箱了,虽然你以后不一定还有机会再到基层治安管理岗位上来,但我还是希望你,遇事别太爱心泛滥光芒万丈,有时候光凭同理心,不一定全能办好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谁还能醒悟不过来,肖薇脸上一阵红白,绞手看向林逆涛,实训这一周惯出来的毛病,脑袋嗡嗡响心里一没主意,她就去看林逆涛。
果然,这一次涛哥也没让她失望。
“高叔,瞧您说的,如果花钱就能让老人家的儿女们醒悟,那花得也算值。只是小薇还年轻,这种毛线球一样复杂的血缘恩亲账她就没见过几次,要是像您一样经历得多了,调解的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真正的为老人家着想了不是?要不然,那两位八十多的爷爷奶奶能拄着拐仗见天往派出所里跑?”
治安警老高终于有点意思的瞅着林逆涛,这请人喝燕窝的小公子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不去上流社会搞社交应酬他真是可惜了,怎么就来了公安呢?
“经验不足太正常,多听多看多做事好好跟着老区学就行,倒是小亓,你们警校安排的调研课题整理的怎么样了?”
亓锋一下子噎住,他倒是想说不怎么样大概率得通宵查阅,但他不敢。
高新派出所治安中队所有的档案登记表、询问笔录和出警卷宗等,属于内部资料一律不能复印不能外泄,自己没做完也就意味着老高不能下班,他得监管。
看到他们呆愣的样子老高早就猜到了,熬夜很正常,指使区平海再往值班的调了几个人手过来,一起帮忙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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