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旬假没人, 典林正好将那堆破破烂烂的农具运回郡学, 结果正巧碰到了陆其珅。
“唉?你在做甚?”
“陆师兄, 既然看到了, 不妨搭把手?” 典林气喘吁吁的扛着犁。
陆其珅伸出手纠结了一阵, 但是看着脏兮兮的农具实在是下不了决心, 干脆冷漠的袖手旁观。“师兄我体弱, 就不了。”
典林:……
怎么有脸天天跟她诉苦,就他是老实人的?
典林来回搬了八趟,最后跌坐在耕苑里, 胳膊是抬都抬不起来了。
“你真的要在郡学种地啊?”陆其珅原本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结果动作这么快,“你拿回来这些破烂儿有什么用?”
“变……变废为宝。”典林喘着粗气。
陆其珅看着她半天不知道说是好, “典林, 师兄我提醒你,你可没时间这么挥霍啊!”拍了拍典林的肩膀, 陆其珅急匆匆的离开, 他的努力并不比典林少。
典林看着陆其珅的背影, 叹了口气。
“哎呦!”艰难的起身, 典林抱着胳膊一瘸一拐的去了藏书楼。她觉得在书中, 一定有解决耕畜这个问题的办法。
“爹,儿想退学, 上手家里的生意。”
“退学?为什么?因为那傅候菁当了傅家的家?”
连琦不吭声,便是默认。
“琦儿, 你就算现在开始上手家里生意, 你又能做什么?不是我这个做爹的打击你。你上次在绸缎庄里是怎么胡闹的?当初你闹着去郡学,如今你弟弟正做的好好的,你又要退学回来?家里人怎么看?下面伙计怎么看?”连父语重心长。
“为父知道你是不服气傅候菁,但是别人会认为连家会兄弟相争!咱们连家没搭上顾长明,就差了傅家一招,在东临的各个生意都在被挤压。
傅候菁那小子下手又狠又阴,咱们连家目前必须稳住。
琦儿,你若真的想和傅候菁争一争,为何不在科举上下下功夫呢?你若能考个举人下来,对咱们连家能有很大的帮助!”
……
“是,父亲。”
“连琦!连琦!”
“啊?”
“你想什么呢?”纨绔们搂着舞姬喝着酒:“从开学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
连琦放下酒杯,起身离开。
“你干嘛去?”
“我回学里!”
这十来天,那时和父亲的谈话,无时无刻不在连琦的脑中回放。
科举!科举!
光是认认真真上十天课,都要了他的命!现在撑着他的全凭一口气!
“这位同学,你的牌子两天才能在藏书楼读书一个时辰,一个月只能借书一本。”郑老头铁面无私:“你这个月已经借过了。”
连琦眉头一皱:“这是什么破规定!一个月才一本?”
“多了也没用,地班几年一本没借过的都多的是。”郑老头眼睛看着楼梯口,敷衍的对连琦说。
连琦被噎的无话可说,他几天前才第一次来藏书楼借书。
“你怎么又借这么多!看你一身脏兮兮的,别弄脏了书!”郑老头没好气的训斥。
典林嘿嘿一笑:“先生,学生洗过手了。我都是把袖子撸上去才抱的书。不会弄脏的。先生这次借的的多,不然我自己登记吧!”
“老夫不用你!”
郑老头拂开典林的胳膊,典林咬住嘴唇轻哼了一声。
连琦看了好几眼,确认了一下,还真是那个小屁孩穷鬼。
“这个人也是地班学子,为什么她能借这么多本?”
郑老头抬眼看他一眼:“人家用的是袁教授的牌子。”
说罢把牌子还给典林:“记好了,你走吧!”
典林深呼一口气,艰难的把书抱起来:“多谢先生。”
连琦看着典林出了藏书楼,脸上神色变换,快步跟了上去。
典林今天在藏书楼里看了五本《天工奇术》,又借了十本出来,她得抓紧时间。
天色已黑,今天很多学子不在郡学住,平时人来人往的通往宿舍的路此刻空无一人。
不,也不是空无一人吧。典林想,有她,还有身后一人。
连琦见典林加快了脚步冷笑一声,“那个谁?小村姑,给本少爷站住!”
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典林想跑的更快点,然而实在没力气。
干脆放声大喊:“救命啊!”
连琦身材高大,几步就追上典林,闻声一个踉跄,把典林拽过来捂住她的嘴:“有病吧你!瞎喊什么呢?”
这时候这个小村姑倒是老实的很,不挣扎,一双大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也不是不想挣扎,而是典林怕一争执,书坏了脏了就完蛋了,郑老头不会放过她的。
“你别喊了,本少爷有事找你。你老实点,我就放开你!”
典林眨眨眼,连琦把手放开。
典林呸了两声,感觉把连琦的手心汗唾干净才开口:“连学长这般找某有何要事?”
“把牌子交出来!”连琦俯视她。
“什么牌子?”典林一愣。
“你小声点!别装傻!袁教授的牌子!”连琦往四周看了看。
“恕某不能从命。告辞。”
连琦嗤笑一声,拎着典林的领子把她甩到墙上:“我是在跟你商量吗?我对你太温柔了是吧?”
典林一吃痛,一本书从她胳膊里露了出来,掉在地上。
典林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你太温柔了。”话刚落,一个断子绝孙腿踢的连琦双眼充血。
“师兄如果有点脑子应该知道,我能用这个牌子是袁教授亲自打过招呼的吧?你说拿去用就能用?”
典林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动气,蹲下用膝盖顶住其他几本书,心疼的将地上那本捡起来,书面上还有连琦的大脚印,不由得更是气愤:“你和连蓉可真不愧是亲兄妹,都……”
典林拍着书页上的土,手却突然慢了下来了。
陆其珅刚刚从藏书楼会宿舍,结果一拐进宿舍前的路,就被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两个黑影吓了一跳。
一个姿态扭曲的撑着墙,还不停的骂骂咧咧。
另一个矮矮圆圆像块大石头,近看才发现是个人蹲在那里。
“典林?你又怎么了?他……”陆其珅指了指还没缓过来的连琦。
“他没事儿,我有分寸。”典林向陆其珅求救:“陆师兄,帮我拿一下书。”
“我身……”
“师妹我不介意让师兄真的娇弱一下。”典林急得很,没空跟他打哈哈。
陆其珅看了连琦一眼:“我身为师兄,帮助师妹是应该的。”说着将典林怀里的一摞书抱起来。
典林起身,快走几步到光线好些的地方,垂头认真的看起手里的书。
“你看什么呢?这黑漆漆的,晚上还冷,回屋再看呗!”
陆其珅脑袋凑过来。
“木牛?”
“师兄你知道这个?”
“偶尔看到过,你要用这个?这得三个人一起,你能找到谁帮你?提前说好,不要找我。”陆其珅虽然总是不修边幅的样子,但是很意外的讨厌脏,美名其曰:“我本就除了读书连清理自己的精力都没有,若是还专门往土里地里凑,那我活不活了?”
典林合上书,从陆其珅手里接过其他的:“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别那么粗俗?”
“哪里粗俗?”
“什么屎啊尿啊的!”
“五谷轮回,天理自然。”
“行了,你赶紧进去吧,以后别一个人这么晚才回来,这是你今天出其不意,不然等着吃亏吧!”
典林有了方向,心情大好,嘻嘻一笑:“多谢陆师兄关心。”
回了宿舍,典林铺开一张纸,将书上木牛的型制放大画出来。
田地两头分别放两个代耕架,以辘轳为架,辘轳两头安装十字交叉的橛木。两架用绳索相连,绳索上一环,可钩犁或者耧车。手扳橛木,辘轳滚动带动绳索,绳索带动中间的犁。
典林将木牛的每个部分分别标出来,要怎么样才能让三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完成呢?
翻地的工作最少都要两个人,一个人在前面拉,后面的人把握犁或者耧车的方向和深浅。
典林不停的对比着各种农具的结构图,她有种预感,答案就在这当中。
从这天起,典林吃饭睡觉走路,都在脑袋里不停的把各个部件拆开重组。
原本刚有些起色的诗赋又开始如同乌龟一般,进展缓慢。
祁博士奇怪典林最近怎么没来他这里拍马屁,从助教那里要来她的作业,直接气的把她叫来打了一顿手板。
祁博士手板打的十分有技巧,手腕不动,手轻轻一抖动,啪的一声狠狠打在典林手心。
“先生,为什么您打的那么轻松,学生却那么疼?”典林歪着头眼神中满是疑惑。
祁博士掏了掏耳朵,这小东西说什么?第一次有人被他打是这个反应。
典林继续自言自语:“为什么绳索拉着耧车比人直接拉要省力?”
一个念头划过典林脑海,典林抬起头:“祁先生,手板可以下次打吗?”
祁博士瞪着眼睛,第一次有学生跟他这么讨价还价。
“为什么?给老夫说出个所以然!不然今天老夫打断你的手!”
典林:“为了今天手不被打断。”
祁博士:……
—
典林到天机院的时候,宋博士正在磨合齿轮。
“宋先生,学生典林有事求见。”
“怎么又是你!什么事儿?”暴躁宋博士瞪她一眼。
典林热脸往宋博士冷屁股上凑:“学生最近十分困惑,有什么工具能够省力呢?它们有为何会省力?”
宋博士问:“你见过石磨吗?”
“见过。”
“什么样?”
“上面的石盘上嵌着一根木棍,推动木棍来做工。”
“那你见过豆腐坊里的石磨吗?和寻常家里的有什么不同?”
“豆腐坊?”典林仔细回忆了一下,“木柄上又接了一根长木棍,另一头的把手用绳子吊起来。”
“木棍……”典林喃喃,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典林兴奋的跑远。
宋博士摇了摇头,不自觉的笑起来。
“先生,学生又回来了。”
突然又从门外出现的小姑娘吓了宋博士一跳。
“你又要干什么!能不能一次问完?”
“学生想借一套木工的工具。”
“屋里自己去找!”
“哎!”
典林蹲在耕苑田间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这正是上农学的时间,然而既没有同学也没有老师,只有她一人守着这片光秃秃的田地。
“之所以省力,是因为木柄。代耕架的橛木,先生的打手板,石磨的木柄。莫非是越长越省力?”
“这不就是《墨子》中说: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典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可真笨!”
应该先去试一试。
八珍阁的后院正好有石磨。
—
“其珅,先生上次留的文章你写完没有,某可有幸先睹为快?”
陆其珅笑笑:“好……典林?”
只见不远处,典林扛着几根木头进了八珍阁。
“下次再说,小弟我有事先走一步。”陆其珅匆匆告别同窗,快步跟上。
“先生,学生冒昧,求石磨一观。”
八珍阁的厨房掌勺兼任杂学厨之一科先生的郎师傅身材高瘦,颧骨很高,从面相看,很不好说话的样子。
郎师傅看着典林一个肩头扛着几大根长短不一的木头,另一手拎着木工箱。
“你看石磨做什么?”
“学生于工学上近日正有困惑,想借石磨解惑。”
“石磨还有这作用?”郎师傅擦了擦手:“你跟我来吧。”
“多谢先生。”
这是典林第一次进八珍阁的后院,院子里整洁干净,有间鸡舍,还开了两小块菜地,就种些葱蒜,中间摆着一个大石磨。
陆其珅一进来,就看见典林跟头驴似的,推着石磨一圈圈的转。
“你这又是干嘛呢?”
“师兄你来推推看。”典林将陆其珅拉过来:“我觉得手握在边缘上推,比握在中间轻松一些。”
陆其珅:“我不要,看着特别傻。鄙人恐傻,不好意思。”
“师兄说我推这磨傻,那劳烦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我从木柄不同的位置推,使的力道不同?”
“那是你推到后来力竭了,多简单!”
典林:我就看着你睁眼说瞎话。
陆其珅投降:“我不知道行了吧,那鄙人求天才小师妹不吝赐教!”
“因为握在边上比握在中间,离石磨更远。”
典林一边说一边比划:“如果换上一个更长的木柄,应该会更省力些。”正说着,典林拿起工具开始拆石磨。
将一根新木头的一头刨削成合适的尺寸,再找了块腌菜的石头,将木柄钉进磨盘的小洞。
“这个比之前的要长上一半。”典林上手一推,果然更是轻松。
“你研究它做什么?”陆其珅看写她忙活半天,很是不解。
“师兄可记得木牛,它就是用这个方法省力的。”典林眼睛发亮:“而绳索只不过是用来拉犁而已。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个按在耧车上,我不需要前后两架代耕架,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省力的推动耧车。”
典林手舞足蹈,陆其珅听得晕头转向。
“等等,我没听明白。你要怎么用它来推动?”
典林一通而百通:“师兄可知道龙骨水车?”
“知道,灌溉农具,出现于汉朝,通过脚踩抽水。”
“对,就是脚踩!”
典林很是兴奋:“龙骨水车通过脚踩拐木,转动大轮,将水带上来。那我为什么不能用脚踩橛木的方式带动大轮,以此来推动耧车呢?”
陆其珅拍了拍典林:“你在做梦前,先把石磨弄好吧,看看你身后。”
典林一回头,看到郎师傅黑着一张脸,凝视着满院子的狼藉。
圆脸蛋顿时堆起讨好的笑容:“郎先生,您等一下,很快就好。”
两个时辰后,一台崭新省力的石磨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师兄,看到那处衔接了吗?我打算用这个方法,把耧车、木轮和砘连在一起。”
陆其珅有生以来第一次干这么多活,手心都是木刺:“典姐!你放过我吧!”
他再也不好奇典林到底想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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