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

    临州府学的车队停到郡学门前, 还没等下车说话, 就有学子迎上来。

    “请问可是临州府学?”

    临州府学先生:“正是。”

    “恭候多时, 贵客请随学生来。”连琦眼睛在几辆车上转了一圈, 翻身上马。

    “我们不住在郡学中?”府学先生问道。

    “郡学宿舍简陋狭小, 实在容不下六家府学的学子, 因此我们特地安排了其他住处, 还望诸位见谅。”

    既然主人如此说,府学先生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队跟在连琦身后,一路出了北城门,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学子们下车后,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一脸懵逼。

    “我们要住在哪里?”

    连琦作揖:“诸位同学请随某来。”

    一行人穿过庄稼后, 是一小村,户数很少, 村口挂着丁字牌。

    “这边是袁博士的农业园, 占地近千亩。为方便佃农, 园内专门建造小村供其居住, 甲乙丙丁排开共十村。这是丁村, 负责的是改良麦种的种植。”

    所以呢?临州府学众人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学子们分别住进佃农家中,可以更加深入的在农业园中体验学习。吃住同佃农们一起, 也可以自己摘菜在村口的大灶中单独做。从明天开始,管事们会带诸位参观农业园。”

    第一次遇上被安排到村子里的接待方式, 东临府学学子们难以置信。

    府学先生问:“老夫也住在这里?”

    连琦:“先生们统一住到农业园的客房, 还请先生放心。女子外住多有不便,所以隋学子会住到女户庚村,主要负责桑蚕种植和纺织。”

    隋浣溪微微一福身。

    纪游心中冷笑,这怕不就是典林给他的下马威。

    “这位……”

    “某姓连。”

    “连同学,即便郡学住不下,也可以住在府中客栈,不用将我等赶到乡下吧?东临大比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如此安排。连饭菜都省下,郡学未免太节省了些。”纪游笑一笑:“还是这是专门为我等安排的?”

    连琦笑容不变:“纪同学可是不满这安排?唉,本想着这皇上御赐土地,博士建造的农业园是最好不过的安排……若是纪同学不满,就是郡学的失礼了,咱们这就回府吧,倚月楼是东临府最大的酒楼,某有几分颜面,可以安排诸位入住。”

    府学先生听了冷汗直流,敢嫌弃皇上御赐之地,这还了得?

    “老夫非常满意,郡学安排的太妥当了!纪游年轻不懂事,望连学子不要放在心上。”

    纪游闻言差点没绷住他装模作样的脸。

    连琦:“诸位满意真是再好不过。现在某便安排大家住宿。”说着拿出一册名录,一户人家安排一位学子。

    说到最后连琦呀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是我们的失误,竟然漏下一位。”说着抬眼看向现在原地的纪游。

    纪游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不知连同学打算如何安排某?”

    “纪学子不必忧心,丁村人家太少,其他村还有空闲。其他府学也有分住两村的情况。”

    人在屋檐下,纪游跟着连琦将先生和隋浣溪送到住处后,又将其他八个村转了一圈,到最后一村时,连琦笑起来:“辛村没有安排其他人,纪同学这次一定能住上了。”

    纪游走的脚疼,只能呵呵。

    “辛村一共十位佃农,这里原本就有一间大院,因此没有特地修建新房。两间大通铺,住十来人绰绰有余。”

    “两间什么?”纪游觉得自己幻听了。

    连琦推开其中一间房,收拾的很是干净整洁,但是纪游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空气里都是臭味儿。

    这时,佃农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夏天,干干活一身汗。汉子们打着□□,从缸里提起一桶水就从头顶浇下来。

    “痛快!”冲过凉,佃农问:“两位小先生为何在此啊?”

    连琦解释一番后拜托道:“就劳烦诸位兄弟多多照顾了!”

    纪游突然感觉后脑勺有点发凉。

    一条湿漉漉的胳膊搭在纪游身上,“小兄弟,这段时间咱们就是自家兄弟了,不用客气!”

    “老二!走了!干活去!”

    叫老二的佃农压的纪游肩膀生疼:“什么活儿?”

    “管事说,来了贵客,要杀两头猪,今晚大家伙一起吃!”

    “好嘞!”老二高兴应到,“小兄弟见过杀猪没?走!带你见见!”

    人家一条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纪游忍气吞声咬牙切齿,典林这个阴险小人!

    农业园中的牲畜园,有进十种家禽家畜。

    就算收拾的再干净,牲畜圈内的味道还是让纪游屏住呼吸。

    纪游看着那个叫老二的佃农目露凶光,浑身青筋暴起,粗壮的胳膊将猪死死按住,另一人手起刀落。

    猪临死前的惨叫声回荡,纪游躲避不及,被呲了一脸猪血。

    接下来的开膛破肚,佃农们熟练无比,不一会儿几大盆气味感人的下水接好,一同送去大厨房。

    “我这猪养的好啊!多肥!”老二颇为自豪,“小老弟你瞅瞅,这个猪头肉,最好吃。”

    死不瞑目的猪头睁着一双大眼,跟纪游来了个对视。

    纪游:……啊啊啊!

    十分疲惫的回到住处,纪游只想洗个澡。老二嘿嘿一笑,抬起一桶水。

    —

    典唯阳觉得住在这里没什么不好,单独一间,被褥干净,有太阳晒过的香气。一望无际的麦田让人心旷神怡,其间只有寥寥几人劳作,用着他从未见过的新奇农具。

    他们休息了一天,农家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难过,反而颇有意趣。

    第二日,农庄的管事上门,带他们参观农业园。

    “培育室的屋顶都是琉璃制成,可以四季种植,加快改良培育的速度。”

    典唯阳发现,每颗作物都有详细记载,从种植,发芽,每天晒多久日头,浇多少水,施了什么肥。

    “这西瓜结果好大一个,真是厉害!”学子们忍不住赞叹。

    “将两种作物嫁接到一起,可取长补短。”管事不厌其烦的向学子们解答疑问。

    “这里是病株室,庄稼也会像人一样生各种病,不同的作物生的病也有不同。白果病就是在这里找到解决办法的。”

    “白果?便是典林学子发现的那个?”

    “正是。白果虽然有治病奇效,但是对土地肥力伤害也很大,如今正在寻求解决办法。”

    管事们又带着他们去了木工房。

    “这便是典林耧车的结构,两年内又调整了两次,变成现在这般,更快更稳定,结构也更简单,制作一架的价格也更便宜。

    这里共有四百八十二张各式农具和农田设施的图纸,皆是郡学天机院的先生和学子所制。”

    典唯阳目不暇接,他们连看都看不懂,同为学生,人家已经会自己制作。

    “真是难以想象,典林两年前才多大啊!怪不得被称为大周第一的天才。”

    典唯阳听着同窗的赞叹,不禁与有荣焉。

    “东临去年收粮石数比顾大人上任前多了将近七倍,百姓丰衣足食,生活富裕,东临经济繁荣,农家子弟也有条件读书,连各县女学也开始昌盛起来。毕竟现在不认字,连每年袁博士出的农书都看不懂。”

    农庄各处,管事们带着七家府学学子们感受着什么叫农为国之根本。

    到了中午,管事们将七家府学聚到一处,让学子们自己去庄稼中摘菜做饭,相互品评。

    学子们玩儿的开心,然而成品难以下咽,最后郡学朗师傅的学生们出来露了一手,让走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府学学子们此刻更是食欲大动!

    都是读书人,席间吟诗作对,心中情感真切,多有佳作。

    唯有纪游,一桶凉水浇下来,第二日卧床不起。

    谁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学子们吃席的地方离辛村很近,欢声笑语纪游听了个真真切切。

    一定是典林!

    纪游越想越恨。

    —

    “典林啊!听说七家府学十分满意你的安排,做得很好,老夫没有看错人啊!”荀教谕乐呵呵。

    典林客气:“学生不过是提出想法,大小锁事都是诸位师兄和农庄的管事佃农们辛苦操心。”

    “几日后的大比准备如何?”

    “学生已经安排妥当,请教谕放心。”

    荀教谕点点头:“你年纪虽小,但是头脑灵活,办事稳重,老夫很放心。就是……”

    荀教谕拿出郡学参加大比的学子名录,有点发愁:“这是不是太……”滥竽充数。

    典林:“教谕容禀,所谓术业有专攻。这几位师兄虽然评级不高,但是他们善于钻研,各有所长。学生认为,师兄们定会在大比上大放异彩。”

    “老夫知道,可这都是下六学和杂学,上六学谁来比呢?”

    “教谕放心,学生已有准备。”典林胸有成竹。

    “怕不是你自己?这有点欺负人,胜之不武吧?”荀教谕还是要脸的。

    典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从教谕书房出来,她接到门房送来的一封请帖。

    是傅候菁邀她今晚倚月楼一聚。

    月上柳梢,倚月楼灯火通明,歌姬哀哀切切,歌声婉转动人,舞姬身姿曼妙。然而这不是青楼,都是卖艺良人,她们不同意,客人是不能随意动手动脚的,想要能做点什么,可以从青楼叫人来。

    傅候菁的包房内正有一歌姬弹琴唱曲。

    歌姬边唱边悄悄打量这个传说中的东临首富,年纪轻轻还未成家,即便断了一条腿,但是面容俊朗,哪家女儿不心动呢?想到这里不由猜测,今日这位人杰摆桌宴请的是谁。

    看菜色是能看出对方身份的,桌上发是酸甜口味,小巧精致,食材昂贵,可见对方是傅候菁十分重视的一位姑娘。

    歌姬心中有些酸,歌声也越发哀伤。

    傅候菁撇她一眼,挥手让她下去。歌姬躬身退下,刚刚开门,门外正站着一位身姿挺拔,一脸正色的少年人。少年人见她,大眼睛弯了弯,侧身让路。

    “多谢小公子。”

    典林从无奈到习惯,她还没怎么发育,胸前平平,身高倒是可观,面带几分坚毅全靠脸上的婴儿肥缓和气质,眉宇间是意气风发的自信。一打眼能认出她是女子的真不多。多和她相处一会儿才能发现。

    “傅师兄。”

    “典林,来坐。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叫了些小姑娘口味的菜,你尝尝看。”

    典林一天没半点闲,此刻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捡起筷子吃起来。

    “真是美味!”典林确实很爱吃甜,她还跟郎师父学过几道糕点。

    傅候菁年纪轻轻,开始养生,陪着动几筷后就只喝茶。

    “师兄找我,是有何事?”大家都忙,感情也就那样,还能是想她了吗?

    傅候菁真的很欣赏典林直来直去的风格,不浪费时间:“听说你去报了今年的女科?”

    典林点点头。

    傅候菁从怀中抽出一叠银票,推到典林面前:“你得用这个报。”

    典林放下筷子,数了数:“一万两?”

    “嗯。我打听过,这次来东临监考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裴士白,不算太过贪心之人,尤其你也不是无名之辈,一万两应该够了。”

    典林对着银票,无言以对。

    傅候菁倒是有几分疑惑的看着典林:“典师妹,你并非迂腐之人。这一万两不是贿赂,是整个朝廷整个仕林默许的香油钱、敲门砖。交钱了,也要看你考得怎么样,别人就是交十万两,没你本事大,也要排在你下面。能考女科的,很少有拿不出这笔钱的。”

    “最低一万两,每郡一试录取二十人,大周十八郡,那这份孝敬了考官的银子有近四百万两之巨。贪出了大周一年的税收啊!”

    典林无声的笑了两下:“师兄,如果我别无选择,有这么条捷径摆在我面前,我肯定会走。但是老天爷都没绝我的路,我又为何要上赶着当这颗韭菜呢?

    我典林是不清高,但是将这畸形怪象当做常态,因贪腐横行而心安理得,我也做不到。”

    傅候菁有点恼她不识好歹,认识这么多年,利益之外总也有点感情。“你能接受被逼无奈,却不能接受自己选择。你不觉得这很伪善吗?”

    典林将银票推回去:“没到不得已,就好好做人。这只是我一普通小人的一点坚持而已。伪善谈不上,普通人做普通事罢了。多谢师兄好意,替我费心了。”

    烛火跳动,映在典林的眼睛里,像是她眼中烧着两团火焰。

    傅候菁手指敲打着桌子,握住一旁的手杖,揣上银票起身离开。

    “你这么爱干净,就别往泥潭里面跳。”

    典林叹了口气,喊道:“小二哥,有没有米饭?来两碗!菜好吃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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