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

    考完一试后, 典林一如往常在郡学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钱寝长与她相处三年, 最是清楚, 这是一个多么克制勤奋的孩子。外界夸赞她是天才, 而钱寝长知道, 她要付出多少血泪, 今日才能看起来这般云淡风轻。

    典林的生活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没有变化, 固定的时间起床打拳,固定的时间吃饭,固定的时间读书。唯一的娱乐大概是和陆其珅聊聊天。

    然而乡试在即, 陆其珅虽然嘴上信誓旦旦,但是连和典林的早餐友谊都没精力维持了。

    今天比她晚一点进甲班的是秦宝珠。

    她们虽然就坐在彼此身边,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典林想起那天, 她去说服秦宝珠参加东临大比。

    “秦师姐, 您有意东临大比吗?”

    秦宝珠置若罔闻,仿佛天地间没她这个人。

    典林继续笑着蛊惑:“师姐可是报了女科?既然对庙堂有意, 这人前显圣的大好时机, 师姐岂能错过?”然后将自己对大比的安排简单说明。

    秦宝珠看似神色淡淡, 捏着书页的手指却收紧。

    “好, 我参加。”

    十八科终于报满, 典林泪流满面,这几天她几乎把四个班都跑了一遍。

    “多谢师姐。”

    “谢我什么?”秦宝珠终于侧过身正眼瞧她:“我参加大比, 与你和干?你是在用什么身份感谢我?”

    典林将秦宝珠的名字记在名录上。

    “荀教谕命某负责大比全部事宜,也包括安排参加大比的学子, 有秦师姐在, 郡学又能多拿下几科头名。”典林并不在意秦宝珠刚刚攻击性的言辞,“关系大概是师姐好某便好,身份大概是东临大比负责人。”

    秦宝珠一双美目看着眼前这个波澜不惊少年老成的小土鸡,心绪难平。让她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典林如今多风光,多厉害。而是典林永远用这副模样面对所有人。

    没有卑微,没有惶恐,没有高低贵贱,没有生而不同。

    秦宝珠想,这是不对的。面对她的责难,典林怎么能像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轻言细语的向她解释,仿佛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是秦宝珠,她只是典林。

    “典林,我看不起你。”秦宝珠淡淡开口。

    典林:“某知道。”但是她怎么看她,典林真的无所谓。

    “师姐报了三科,好好准备,某祝师姐连摘三魁。”典林忙的分身乏术,整理好名录后便要送去备录。正要匆匆拜别时。

    秦宝珠开口:“我不介意世上无数人比我聪慧,不介意世上无数人比我美丽,不介意世上无数人比我的家世更要显赫。但是只有我是秦宝珠。

    世上有人值得结交,有人值得警惕,有人值得为敌。

    但是这三种人里,怎么都不该有典林。”

    秦宝珠起身,走到典林面前:“你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挣扎的这么痛苦,最后也只会是一场空。”

    典林想将心比心的理解一下秦宝珠,但是失败了,只能无奈的点点头:“师姐,你的世界里没有我,我不介意的。”

    “越往上走,世界越小,是你在头破血流的往上面冲。典林,按照你的人生,你应该读几年书,回家去招个赘婿,一同打理家中的小生意,然后生子,然后老去。”秦宝珠的凤眼满是困惑。

    典林回望过去:“师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那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过交流,连眼神都没有。

    —

    封闭的评卷院内,一屋子中,几位同考试官和一位主考试官正在改女科一试的卷子,卷子不多,才一百多份。

    几位同考试官会对同一份试卷做出画圈通过和画叉不予通过的评判,并且要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做出判断的原因,半数之上画圈的试卷便会推荐给主考试官,主考试官在内外监视官的监督下,将通过的试卷上报到考官那里,由主考官和副考官们一起排名次。最后录取二十人。

    一位同考试官正在惊讶,他是从南江调过来改卷的。如果不知道,他真的无法相信这是女科一试的水平。虽然比乡试水平还差一些,但是比南江的女科好太多了。

    南江女科改到最后,感觉就是为了凑够二十人而不断放水。

    同考试官们想,必须要提高一些标准,不然递上去的卷子太多,主考试官怕是会生气。当以更加严苛的眼光改卷时,红圈终于少起来。

    同考试官里,第一个改卷的,是他们中最有名望的南江府学的先生,进士出身,为人严苛。

    从他手上过去的没几个圈。

    比起其他人的感慨,他只有“真是不如男子”的想法。

    他拿起下一卷铺开,第一张便是策论。

    “女与回也孰愈。”

    这个题目他已经看过近百次。然而这篇文章的破题让他瞬间眼前一亮。

    “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老同考试官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忍不住出声道:“好文章!”

    这一声,让屋内所有考试官齐刷刷扭头看向他,但是他没有半分察觉,而是继续看下去,诗赋写的也漂亮极了,这个水平目前只评过一份。

    帖经墨义,算题判案兵法,无一处错误。

    这套题,他看得出来,不好答,而这份卷子,足矣拿去当标准答案。

    “东临竟有如此女子。”

    老同考试官连连赞叹,画上红圈,写下自己的名字,评语道:“诗赋策论文采斐然,通卷无错可挑,案首之卷也。”

    下一位同考试官接过,看到那评语心中好奇,打开卷子后没多久。

    “好文章啊!”

    上一位同考试官胡子随着嘴角微微翘起。

    当五位同考试官皆忍不住出声赞叹后,这份卷子终于递到了好奇已久的考试官案头。

    五个大大的红圈十分惹眼。

    考试官想了想,越过之前的卷子,先将这份打开。

    他们都不是东临人,是随机从其他地方抽调的,连裴士白都不知道会有谁来当考试官。

    考试官们自然也无法通过字迹判断考生。

    考试官一打眼,立刻感叹:“好字啊!”

    下面的五位同考试官闻言,纷纷点头,确实是好字。

    “好文章啊!”

    连连点头,确实是好文章。

    “竟然一点错都挑不出啊!”

    疯狂点头,可不是嘛!

    考试官看着五个大圈,小心翼翼的画了个最大最圆的圈,他敢断定,这便是东临女科一试的案首卷,无人能答的超过这份卷子了!

    一百二十余份卷子,慢悠悠的判,也用不了三天。

    三天后,考试官将他审过的三十五份卷子递送到考官那里。

    裴士白和四位考官将重新画圈,排出名次。

    不过三十五份,除了后面的一些水平相近,名次难排,其余不费多少时间。

    三十五份试卷依次排开,接下来是女科一试最黑暗的时刻。原本在科举中应该交给他人揭开糊名,记录名次。此刻,在五位考官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揭名。

    “第一名……”

    这套卷子,拿下了十一个圈,没有任何人能昧着良心挑出毛病来。

    “典林。”

    竟然是典林,真的是典林!

    裴士白十分遗憾,这样的才华可惜了,你说把一万两银子交了不就好了吗?这样即便别人给他多少万两,他都能按照规矩给她案首。

    五位考官们连连摇头感叹:“可惜了啊!不愧是大周第一天才。”

    “第二名,秦宝珠。”

    “看来,今年女科一试的案首,是秦家宝珠了。”

    秦家宝珠只给了一万两,这就是自信,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和她水平相当,而交的香油钱更多,都会排到她的前面。

    “实至名归啊!”

    “是啊!秦家这辈儿所有的儿郎怕都不及一颗宝珠啊!”

    而那份完美的卷子,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

    官府门前,天还没大亮,就陆陆续续来了人家等着看榜。

    还有二十余天乡试,陆其珅却抽出时间找到典林:“走,咱们看榜去!”

    典林摇摇头,一边画图一边说:“师兄,你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看看书吧!看累了就去好好休息。”

    陆其珅他坚信,即便典林是去参加乡试都能中,何况只是女科。

    典林不知如何将一万两银子的事向陆其珅说明,他是个心思很纯粹的人,这一万两银子的公然贪污,怕不是会影响到他乡试的心情。

    “我没考好,不用去看了。”

    “你就是闭着眼睛写,只答一半,你都能中!”陆其珅拉着典林往官府走。

    典林隐晦的说:“一试看出身,我只是小商贾之女。”

    “你是阮大家的亲传徒孙,皇上御赐银龟印大周第一天才,这个出身还差?”

    单纯的少年啊!看什么出身啊!看的是银子啊!

    秦宝珠坐在马车里,闭眼养神。

    跪着的奴婢正在熏香,另一个贴身丫鬟准备好露水煎的茶。

    虽然不如科举,但是如今东临学风昌盛,来围观女科放榜的人也算是多。

    “地笼你眼神好,一定要好好看!”桂圆没有占到好位置,十分懊恼。

    地笼感觉到桂圆搭在他肩上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听到没有!”桂圆掐腰娇斥。

    地笼红着脸点头。

    桂圆哼了一声,这个地笼,虽然上次她骂过他之后变好很多,但是别当她不知道,那些个狐朋狗友还联系着呢!

    不一会儿,这里已经围满了人。

    “唉,你有没有去押谁拿案首?”

    “虽然我喜欢秦宝珠,但肯定是典林吧!”

    “我也如此认为,典林太厉害了!我弟弟同她见过几次,说是才学深不可测。”

    “不过女科听说是看出身的,秦宝珠可是秦家女呢!”

    秦宝珠坐在马车里,将周围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没错,她是秦家女。所以她即便才学不如典林,也无所谓,结果才是一切。

    “放榜啦!”

    “放榜了!典林你快点!”陆其珅拉着典林往前挤。

    典林实在不乐意,“师兄,咱们站在外面也能知道,赌场报信的一会儿就出来了。”

    陆其珅正要说话。

    “案首秦宝珠!”

    “案首秦宝珠!”

    “案首秦宝珠!”

    一声大过一声。秦宝珠缓缓睁开眼睛,面对奴婢们的跪地恭喜,不喜不悲。

    有什么可开心的?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再好好看看!怎么可能没有小姐!”桂圆快急哭了。“一定是你不认字!”

    地笼呐呐开口:“我认识小姐的名字。”

    桂圆哇的哭起来。

    在场的人,有人笑,有人哭。

    “我押的秦宝珠!赚翻了!”

    “我押的典林!配了个底儿掉!这个典林,浪得虚名!还我银子!”

    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普通的女子失声痛哭:“我什么都没了!一万两是我用尽一切凑齐的!不是说一万两一定能中的吗!爹!娘!女儿不孝!”

    陆其珅将榜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

    典林扯了扯陆其珅的衣角:“师兄,咱们回去吧!”

    “怎么可能!一定是有黑幕!”陆其珅指着榜大骂。

    是有黑幕啊!典林无奈,那又能怎么样?

    “师兄,没事的,咱们回去吧!”

    这放在别人眼里,还以为落榜的是陆其珅呢。

    秦宝珠的马车在驶过典林旁边时,车帘掀起,露出一只清冷的凤眼。

    两个女孩子仅仅对视瞬间,马车走远,只在微冷的清晨中留下一句话。

    “王侯将相,有种乎!”

    陆其珅见典林不拉他了,回头看她,典林正望着远方。

    “师妹,是师兄错了。”陆其珅有些担心。“师妹你在看什么?”

    朝阳洒在典林的脸上。

    典林忍不住哈哈大笑:“分明是王侯将相,有金银乎!万两香油,千古奇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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