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诗

    九月六日, 乡试出榜。

    比起女科一试时放榜时的场景, 乡试放榜显得格外夸张。由于郡衙门口不够宽敞, 榜直接从北城墙上放下来。

    陆其珅懒洋洋窝在藏书楼里看书。

    “陆师弟, 你怎么没去看榜?”旁人好奇。

    陆其珅嘴上说着:“吾不喜太过拥挤。”实则他对自己拿下解元没有半分怀疑。

    如果典林在还好, 他能打起精神跟她炫耀。

    “唉, 真是太无趣!”

    —

    “地笼!你又赌钱了?”桂圆十分气愤, 她觉得地笼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地笼委屈:“是小姐让我押的。”

    桂圆一下子换了副面孔:“那就好。”

    地笼已经习惯了桂圆事事把她的小姐放在首位,典林就是她的原则。

    此刻北城门前的大街上挤满了人,两旁的酒肆茶楼也早就座无虚席。如此热闹的场面比起东临大比那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榜啦!放榜啦!”

    “文科解元!陆其珅!”

    桂圆拍着地笼, “是不是他!”

    地笼连连点头:“是是是。”

    桂圆有点儿小兴奋:“赚多少。”

    “没多少,押他的太多。”

    为示公平,榜上有名的学子考卷印成书, 就放在城墙下, 谁有质疑都可前来翻阅。

    于是短短一个上午,陆其珅的文章诗赋已经传遍东临。

    “陆师弟真是诗才惊艳绝伦啊!”

    “不过十七岁, 竟然能写得这等好诗!”

    祁博士十分开心, 自己的又一个得意门生拿了解元。

    他派人寻了半天才从藏书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呼呼大睡的陆其珅。

    “先生。”陆其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都是拿了解元的人, 怎么能如此不定性!”

    陆其珅乖巧点头:“先生说的是。”

    “三日之后是重阳节, 元大人会主持鹿鸣宴,你作为解元, 定要升歌作诗。你的诗才老夫不担心,就是这歌……”说到这里, 祁博士十分心有余悸的叹了口气。

    “莫要丢了人, 寻个能歌善舞的同学陪你去吧!”

    陆其珅有些委屈:“学生歌喉不够好听吗?那典林同我去好了。”

    祁博士沉默了,“典林还不如你呢!何况她请假回了老家,曲川到东临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个月,怕是来不及。你可知道升歌三终?这几天好好准备。”

    所谓升歌三终,便是《鹿鸣》、《四牡》、《皇皇华者》。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鹿发现美食而不忘同伴共享,此乃美德也。

    陆其珅想,反正觉得难听的又不是他,便敷衍的点点头。

    九月九的重阳,并非只有鹿鸣宴一件大事。

    最重要的,是东临秋收的祭祀,事关一郡之大事。而百姓们也在这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元为之在今天给修路的工匠们放了假,但是他可闲不下来。

    “元大人,南北大道两旁已经布满海棠和菊花。皆是各家花商们今年培育的名品。百姓会在祭祀大典后选出花中之魁,需要大人您去将花牌颁给花魁商户。”

    “元大人,东临府附近无山可登高,每年都是以糕代高。今年祭祀,下官定下九十九种糕点,每种九十九块。实为九九归一,万象更新。祭祀后需要大人分与百姓同食。”

    “元大人,今早百姓已经开始放纸鸢,郡衙的纸鸢需要大人亲笔题字,写下祝福。”

    “元大人,祭祀大典的九车九种粮食已经备好,但是不够分给百姓。可否遵照顾大人的旧历,赠给孤独园?”

    “元大人,今天九家商号要开陈酒,去年今夜,因为人多饮酒差点出了事,今年东临人口更多,可是要借调府兵?”

    “元大人,下官已经定好倚月楼顶层作为鹿鸣宴的宴厅,菜品单子在这里,肥蟹着实有些贵,这钱可从公中走?”

    “元大人……”

    两个时辰下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元为之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元和九两个字了!

    终于送走下属,元为之松了口气,刚要喝口茶歇一歇。

    通判跑了进来:“元大人!”

    元为之差点没呛到,气的直翻白眼:“又怎么啦!”

    “大人,长公主来令!”

    “拿来本官看看!”如今这京中之事,元为之没有一件敢怠慢。

    东临离得算远还好,京中顾长明已经杀出了威名。群臣百官无一不夹着尾巴做人。几位阁老实在受不了联名上书皇帝,都被皇帝打哈哈过去了。原因无他,顾长明就抄了四家,便搜出七百万两脏银,穷皇帝气的差点晕过去。顾长明直接拿出一半充了皇帝的私人小金库。

    这下子,三派怎么给他使绊子上眼药都不好使了。顾长明一个文官如今竟然手握京城一半守卫,终于让不可一世惯了的京官们学会了闭嘴做人。

    这个时候大长公主的令下达出去也全无阻力了。

    当然,令写的不会像大长公主当日放的狠话那般直白。而是客客气气的说她欲举办学林宴,邀各郡举人入京赴宴。只不过明里暗里的威胁,本宫要的是各郡最拔尖儿的那二十位骄子!不要像以往游学一样,送一些半大孩子过来。

    “这时间,真是正巧。”元为之想,今晚鹿鸣宴来的可不就是东临骄子,新科举人们!

    祭祀正式开始了,除了要感谢丰收,也要恭送火神。元为之站在最前面,后面是郡府所有官员,再后面是东临的乡绅大族们和东临学子们,最后便是百姓们。

    这热热闹闹的白天过去,夜晚也被东临一城的灯笼点的一片辉煌。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陆其珅的马车竟然堵在了半路上。

    “算了,我走过去,你将车驶回家吧!”陆其珅今天穿的算是人模狗样,竟然还配了玉腰带。

    他艰难的在人群中蠕动。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首饰已经被摸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半分新科解元的风姿。

    “陆兄怎么步行而来?”

    “你是?”陆其珅见这人仿佛与他十分熟悉。

    “愚下纪游。”来人一副笑模样。

    “纪游?”陆其珅回忆一番,好像哪里听过:“啊!纪大儒的孙子。”

    纪游似乎对别人总是先提到他的祖父不以为意,点头说道:“纪大儒确实是某的祖父,某如今侥幸摘得桂榜次名 ,也不算辱没了祖父的名望。”

    陆其珅有点儿惊讶的看着纪游,这人是第二名?他根本没去看过榜,解元都是别人跑来告诉他的。

    纪游:“陆兄上车来整理一下吧!这条路人少些。”

    陆其珅一身狼狈没得拒绝,便上了车。

    纪游也算是少年英才,勉强符合了陆其珅的交友标准,何况他总是十分温和无害的样子,等到了倚月楼时,陆其珅已经同他称兄道弟。

    “陆兄!”

    学子们楼下相遇,相互作揖问好。

    “陆兄一首绝句,这考场上便再无绝句了!”

    “某真是期待今晚陆同学的鹿鸣诗!”

    陆其珅往来无“白丁”,他看不上平庸之人,可偏偏这般更是让爱他诗才的人觉得他有个性。也不顾会不会得他冷脸,一下子围上来与他问好交谈。

    等他脱身出来,被挤到一边的纪游还在等他,没有半分不耐烦。

    “真是劳烦纪兄等某。”绕是陆其珅这样的厚脸皮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我兄弟何必这般客套?”

    倚月楼的顶楼,整个宴厅没有布置的富丽堂皇,而是颇有潇洒朴素的古意。

    侍女们顶着佳肴穿梭其中。

    林介崇从一侍女盘子里拾起一果,“可是饿死我,这一天都没得空。”

    傅候菁看着门口,见陆其珅来了还不见典林。“典林怎么还没来?”

    林介崇:“你问我?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你去问问陆其珅。”

    “你怎么不去?”林介崇咽下果实,躲过傅候菁的死亡眼神:“行,我去。”

    “元大人来了!”

    “学生拜见布政使大人!”在场的所有学子皆躬身作揖。

    “诸位学子请起。”

    元为之正在上面说话,林介崇偷偷摸回来:“典林回乡了。”

    傅候菁闻言皱眉,“她这个时候回什么乡?”

    典林看了那封信便不会不知轻重。

    “她今日定能赶回来,你派人去南城门口等着接她,让她进了城赶紧来!告诉她,元大人打算让今日鹿鸣诗获得好评最多的二十位学子入京。”

    此刻席面正热,推杯换盏,官员商贾与举子们相互结交。陆其珅就是其中最炙手可热的学子。唱起鹿鸣时,众人不仅对他的破锣嗓子不以为意,还纷纷和而歌之,生怕他尴尬。

    不得不说,和耀眼的天才生在同一个时代是种悲哀。

    纪游示意陆其珅出去透透气:“待要作鹿鸣诗时,我去叫你。”

    “多谢纪兄。”

    见陆其珅下了楼,纪游转身回了宴厅。

    “元大人,学生听闻长公主欲聚十八郡之骄子齐聚京城学林宴。今日大人可在这鹿鸣宴上选人?”

    元为之好奇:“你如何得知?”

    纪游气质温和,面挂微笑,看上去真是好一个谦谦君子。

    “学生纪游,是这次乡试桂榜次名。纪大儒是学生之祖父。”

    元为之了解了,难怪消息如此灵通,怕不是比他知道的都要早。

    “确实如此。”元为之见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干脆直接说了:“本官欲凭今日诸位的鹿鸣诗,选二十位举子入京,不如便以重阳为题,限时两柱香。在场每人可赠两枝花,喜爱哪首诗便赠予诗人。诸位意下如何?”

    学子们听闻此事,十分惊喜。大长公主学林宴啊,他们只听说过。每年学林宴上京城学子们的传闻是不绝于耳,令人心生向往。

    “善!”

    待所有举子坐下写诗,纪游四处寻人的动作十分显眼。

    “纪学子,你有何事?”

    “大人,陆学子不在宴厅,学生可否去寻他?”

    元为之十分赞赏的看着纪游,“这便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啊!你的品德很好。”

    纪游在倚月楼的院子里找到举头望月的陆其珅:“陆兄,鹿鸣诗开始了,你快随我回去。”

    “以何为题?”

    纪游歪头想了想:“我出来寻你匆忙,隐约听到是鹿鸣宴。这鹿鸣宴总是开在重阳,陆兄可是要写重阳?”

    陆其珅摇摇头:“吾不欲随他人脚步。”

    从院子到宴厅的短短时间,陆其珅已经在脑内作好了诗,一进宴厅便抽纸提笔,一挥而就。

    十七岁的解元意气风发,少年锐气,满是豪情壮志。

    陆其珅将诗放在自己的桌上,静心坐下。桌前是一木桶,正待鲜花投掷。

    “陆学子写完了?”

    “这般胸有成竹,可见又是一首好诗!”

    “咱们先去看看!”

    众人甚至包括一些学子,立刻涌到陆其珅旁。

    “九月九日酒,十载十步诗,陆某掳鸣鹿,我与青天食。”

    “好诗啊!”众人皆唇齿回味。

    一瞬间,陆其珅桌前的的木桶里满是秋菊不留情,好一片金黄灿烂。

    “可是,这诗虽有九月九日,却是以鹿鸣宴为题吧?”有人小声的说。

    “这有何不可?一共四句,一句写重阳还不够?”

    “可是大人要求以重阳为题,如果只要诗中套进九月九日便好,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提前写好诗?”

    “真是欲加之罪,你如何把九月九日凭白套进诗里去还不显突兀浑然天成?”

    两方吵成一团。

    “元大人你看……”

    元为之头痛:“陆其珅你如何看?”

    陆其珅看向纪游,他此刻一脸的无辜又抱歉。是的,他为了着急寻他,才听漏了,若是纪游也写错,岂不是我害了他?说来都是我的过错。

    “元大人,是某以为……”陆其珅十分惭愧,想承认他确实是以鹿鸣宴为题。

    “元大人,某以为陆师兄此诗,确是以重阳为题!”

    众人闻声望去,一素衣劲装的少年脚下虎虎生风的大步走了进来。

    “典林不请自来,还请诸位原谅!”

    元为之:“哦?你说说看。”

    典林呲牙一笑:“大人先不急,待学生片刻。”

    说罢典林从旁边侍女处接过一张纸,左右打量没看到笔,便直接用手指沾着墨汁,唰唰写下。

    “日月逢九一重阳,天地皆六是老阴。六九为极阴阳和,二圣一语定古今。”

    典林走到香炉处,吹去最后的一段香。

    “大人,时间刚好。学生也想去那京城走一遭,可带某一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