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郡宜州府。
南江自古便是富足之乡, 无数世家大族从这里崛起。斗转星移, 朝代更替, 这片土地上诞生过一个又一个的风流人物。
大周八大世家的李氏名门, 便在这南江宜州。
南江郡每年举子名额有两百, 会试中举届届不下四十人。只有京都和西京比它强些。
比起元为之那般随意的挑选, 南江郡自从得知学林宴宴请天下学子后, 经历了堪比科举的争夺。南江郡所有举人皆下场争取。
“头名,李广河!”
这宜州的学风竟然比东临还要夸张。
那站在一辆巨大花车上的年轻举子意气风发。花车前有足足百人吹奏乐曲。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女子们争相掷花,而歌舞姬们更是露骨, 站在那楼阁台榭之上,娇唤郎君。
今日进城的车辆都要避开主道绕行。
东临学子们进了城,看到这满城花海人山, 吃了一惊。
“这快到冬日, 宜州却像春城。”陆其珅兴致勃勃,他已经在马车上呆烦了。
“典林, 我刚刚同宋博士打过招呼, 坐了这么久马车, 咱们下去转转, 等会儿再回客栈。”
典林看向车外也有些意动, “好,桂圆你和地笼将车赶到客栈去, 我过会儿再同师兄一起回去。”
两人穿梭在人群里吃吃逛逛,刚拐进主街, 就被这盛大场面吓了一跳。
“这花车上站着的是何人?”典林疑惑。
陆其珅倒是反应过来:“大概是哪家学子吧, 你师兄我在京城也是这个待遇!”
旁边路人噗嗤笑出声,似乎在笑陆其珅吹牛。
“你们是外乡人?这是我们南江第一学子,李广河李解元!”这位老汉说起这位李广河是滔滔不绝。不多时典林便将李广河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了解的彻彻底底。说罢还上下扫了扫陆其珅:“无知小儿莫要夸口,这南江可不是你的偏僻小村,李解元哪里是你可比的?”
陆其珅倒是一脸无所谓:“不就是李家这辈儿难得有点儿出息的嘛!这几岁识千字几岁会作诗也值得拿来吹嘘?”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老汉一下子怒了起来。“李解元也是你能议论的?”
陆其珅笑了:“只要有理,陛下都能议论,何况一个李家?这位老汉,您跟李家什么关系啊?”
这话气的那老汉愤愤而去。
“师兄,出门在外,莫惹是非。”
陆其珅挑挑眉:“哦,师妹我听说宜州的鱼生十分鲜美,咱们去吃吃看?”
两人正要离开的时候,后面出现了喊声。
“就是他们!胆敢在宜州污蔑李家!拉那两人去李家门前请罪!”
刚刚那老汉竟然喊了人来。
这是什么操作?陆其珅目瞪口呆。典林立刻拉住他:“跑啊!”
两人怎么可能比得过地头蛇,怎么甩都甩不开,眼看就要被追上。
陆其珅怂的够快:“师妹这可如何是好?”
典林咬咬牙:“师兄,你不是不服吗?”
“早知道我就服了。”陆其珅觉得自己能屈能伸。
“废话少说!”典林看准了空隙,拉着陆其珅跳到街中间,正堵在乐手前面。
老汉没想到这两个庶子竟敢如此唐突,又不敢冲进来,只能在街边喊道:“外乡庶子竟敢扰乱学子花车!快快出来!”路人们纷纷符合,叫骂一片。
典林和陆其珅此刻站在大道正中央真是显眼的很,旁边的府兵也反应过来,欲要上前将两人清出去!
典林拉着陆其珅作揖大声说道:“学生典林,久闻李解元大名,今日有幸一见,还请勿怪!”
说罢她扯了扯陆其珅,陆其珅指了指自己:“你要我这么说?也太丢人了吧!”
“唉!”陆其珅叹了口气:“愚下东临陆其珅,今日可有幸与李学子结识一二?”
“管你们是谁?竟然敢蓄意扰乱,抓起来!”府兵一挥手,一群人围上来。
“且慢!”
那花车上的青年出声制止,“不得对两位学子无礼!”
“是!”府兵退下。
李广河站在花车上望下来:“久闻二位学子大名,没想到相见竟在此时此地,还请二位莫要怪罪,是我南江礼数不周。”
陆其珅随意拱拱手:“既然李学子正忙,我二人也不便多打搅。您继续。”
李广河看着两人消失在人群里,轻轻念叨!:“典林,陆其珅……”
“呵,这学林宴可是有意思了。”
陆其珅和典林走过人群,所过之处路人默默让出路来。
刚刚的老汉见两人离开,终于反应过来:“典林!是那个大周第一天才!那个陆其珅不就是有名的诗才解元?”
“我刚刚竟然对两位学子如此不敬!”老汉打了个哆嗦,痛哭流涕。
东临不过是刚刚发达起来的穷乡僻壤,典林哪里想得到在南江,名士的地位如此之高,而世家竟然比官府还有威望。
待两人灰溜溜的回到客栈后,不多时竟然好几家大小世家乡绅们送来见面礼。
宋博士瞪了两人一眼,委婉的拒绝了所有上门来访之人。
直到晚上,客栈门口停下一辆马车。一双白绸银线暗花的靴子从马车上踏下来,走进客栈,寻到正在大堂用饭的东临学子们。
“学生李广河,拜见宋博士,见过诸位同学。”
学子们纷纷落筷起身回礼。
宋博士点了点头:“李学子不必多礼。我等路过宜州稍作休息,明日便离开。今天两位学生给李学子带来的麻烦,我这个做先生的向李学子道一声歉。”
“学生万万不敢受。今日是我南江不知东临学子大驾光临,礼数不周,冒犯了二位同学。说来还是某要好好道歉。”
李广河笑笑:“我们南江的队伍要在后日启程,明晚我李家做东,送行诸生,望东临同学们能赏脸一聚。正好后日一路同行,可好?”
路上有伴确实更加稳妥,宋博士想想便应下来:“定然赴约。”
李广河同宋博士寒暄完看向陆其珅,笑道:“久闻陆同学诗才,某也极爱诗,明日陆学子定要不吝赐教才好。今日就先别过,告辞。”
陆其珅见大堂内的南江人齐刷刷的盯着他,终于不再得瑟:“李学子客气了。”
晚上回了房,典林正在看书,房门响起来。
桂圆打开一条缝:“陆学子,这么晚了小姐都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不行!哎!我有急事儿!典林你出来!”
典林拍了拍桂圆肩膀:“师兄你又怎么了?”
陆其珅翻了个白眼:“为什么纪游和我一间房?谁敢有这么个室友?”
“那能怎么办?我是能跟你换还是能跟他换?”
陆其珅大吐苦水:“典林你是不知道,他跟没事儿人一样还跟我称兄道弟呢!这事情都揭穿了,他还能演呢!现在我跟他单独在一起我都毛骨悚然!天才是我的错吗?解元是我的错吗?世上能人那么多,他嫉妒的过来吗?”
“嫉妒的过来。”典林认真的点点头。“我确实不太放心你,你嘴这么缺德,给他刺激一下说不定真的血溅当场。你去和地笼睡吧!他在楼下这间。”
陆其珅屁颠屁颠下楼去和地笼挤,而左手边过两间的房门里探出个脑袋。纪游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典林呵呵两声,狠狠关上门。
典林疲惫的拍了拍胸口:“桂圆,把门给我堵死!”
在做了一晚她、陆其珅和纪游拿刀互砍的噩梦后,典林挂着两个黑眼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等她刚刚打完拳,李家的仆从就上了门。
原来这宴席一开便是一天,哪里是吃顿饭这么简单。
陆其珅有经验:“师妹,你到时候待一会儿回来就好了。这世家最爱搞曲水流觞那套,变着法的喝酒,一喝醉就失态,美名其曰名士风流。
你还不能出头,一出头,要和你比试的人便源源不绝,能烦死你!”
典林确实是个没见识过大场面的土包子,乖巧点头,昨天那个李广河看都不看她,可见对她这个以农和小工出名的学子不感兴趣。
等东临一行人收拾妥当,李家仆从恭敬的请他们上了车,驶向宜州城外的李家庄园。
等他们到时,庄外已经停了不下百辆马车,等踏进庄园,土包子典林被这精巧至极的庄园布置美的忍不住哇出声。
李家仆从介绍,庄园内的每一处景致皆是按照名篇诗赋布置。这边的小桥流水,那边的亭台楼阁,这里的九曲回廊,那里的竹林深深。
宾客皆是学子名士,畅谈其间,举杯对饮。
而典林的第一感想便是,陆师兄诚不欺我,不过辰时,连午饭点儿都没有到,已经有人喝的酩酊大醉了。
作为主人的李广河在寒暄完其他宾客后,立刻赶过来迎接他们。还没说几句,庄外进来一个胡子拉碴身上满是补丁的中年书生。
李广河对典林等人道了声歉便立刻向那人迎去。
“裘兄!”
那中年人颓废的拱手回应。李广河不以为意,热情的迎着他往主桌而去。
典林好奇,“这人是谁?”
陆其珅一扫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严肃起来:“你的上一任。”
“啥?”
“二十年前的大周第一天才,裘海正。”
陆其珅小声和典林八卦:“说起来,宋博士和裘海正是同科呢。”
典林闻言看向宋博士,这位名满大周的宋神工真神色复杂的看向昔日同窗。
“既然如此,为何这位裘先生看起来如此落魄?”
“听闻是惹了人命官司,若不是身上有功名,早就流放到辖北去了。”
“可是看李广河对他如此推崇尊敬,在李家做主的宜州,他现在这样怎么也说不通啊?”
“因为他心中有愧,便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宋博士轻轻开口。
见宋博士没有避而不谈的样子,典林好奇问道:“到底是何事呢?”
宋博士叹了口气:“那是我与他分别之后的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夫也不清楚。只是再无音讯,今日竟然在这里遇到。”
—
“裘兄,今日请您来,是想邀您一同去参加大长公主的学林宴。”
裘海正丧丧的半睁着眼,“不去。”
李广河笑笑:“裘兄,如今世家在朝中举步维艰,如果朝中的人受不住了,在辖北和辽河作战的谢家军要如何?怕不是要腹背受敌。裘兄可忍心?”
裘海正转过头,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从耳后蔓延到脖子的伤疤。
“裘兄,您的壮志真的已经没有了吗?二十年前的大周第一天骄,无人可与你比肩。”
李广河蛊惑的话语让裘海正眼神稍稍迷茫。
“你真的甘心吗?如果甘心,裘兄怎么会在一间草屋里,画同一张图画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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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林听完宋博士口中的小工天才裘海正的生平,十分佩服,所谓的生平,不过是裘海正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短短的四年里创造的奇迹。
改良纺织机,改进纸张,确定了如今工学的画图方法,从圣皇帝留下的古书中的只言片语,烧制出了琉璃。除此之外,他将不入流的风水先生的学问整理成了天文地理,如今只有国子监有这两门杂学。
“真是……太厉害了!”典林敬佩不已。但是想到陆其珅说的人命官司,心中又沉闷下来。
宴席随着宾客到齐正式开始。
像宋博士、陆其珅和典林这般的名士,多的是人来结交。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典林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以为是十四五的男学子,二话不说上来便是敬酒。
等陆其珅回过神,典林面前已经喝倒一片。
陆其珅:……
“大概是我想错了吧!典林咱们先回去好了。”
酒又苦又辣,真是太难喝了。典林连忙点头。
就在这时,李家仆从过来:“诸位贵客,我家主人相邀饮酒谈天。”
这回是走不掉了,东临二十位学子与南江的二十位学子相对而坐。
其中竟然有裘海正。
“没想到入京之前竟然有幸相逢,你我两家先坐在一处,不如先互通姓名如何?陆同学,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好。”陆其珅点点头,站起来:“东临新科解元陆其珅。”就这简简单单一句便直截了当的坐下。
纪游接着起身道:“某为东临新科亚元纪游。今日有缘相识,纪某先敬在座诸位一杯。”
比起陆其珅的倨傲,纪游便会做人的多。不过也是陆其珅有傲的资本,换个人只有挨打的份儿。
到了最后,典林这个没有功名在身的白衣才起身,“学生典林见过诸位先生。”
在正式的场合下,典林只能对举人老爷们叫先生。
“典林?”
对面的南江学子们有些惊讶,毕竟现在女科暂停,所有女学子都回家去了。东临竟然还会让一个女孩儿去学林宴。
典林对他人的眼光并不在意,施施然落座。因此没有看到裘海正听到她的名字时第一次抬眼看人。
接下来南江这边便夸张多了,解元就四个,都是有把握明年二月金榜题名的。
裘海正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没人打扰他。
李广河带头完了儿几局射覆后,学子们相互熟悉,开始彼此交流学问,谈天说地。李广河同陆其珅一样,善诗赋出名,聊的酣畅。
席上唯有典林和裘海正两人安安静静坐着自顾自吃喝。
“饭菜可合胃口?”
典林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裘海正坐到了她旁边。
“学生见过裘先生。”
裘海正摆了摆手,让她无须多礼。
“你的耧车我看过,很有意思。”
“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裘海正颓废的扯扯嘴角:“你造的是能养活千万百姓的利器,我算哪门子鲁班?”
典林见机会难得,忍不住问出心中所想:“先生,那天文地理是什么样的学问?”
裘海正一愣,难得露出笑:“你这姑娘奇怪,旁人一般问我的第一个问题,都是我为何活的像块泥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典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学生也是好奇的,不过更想知道先生从风水先生那里学到了什么。”
裘海正:“那可就多了。你可知道道士如何求雨?这天上的斗转星移对咱们这群凡人来说意味什么?这山河漂移,哪里有什么样的地势,行军打仗有什么优势?如何减少洪灾……”
典林睁大眼睛,嗯嗯的点着头。
裘海正觉得这是他二十年说的最痛快的一次。
“小姑娘,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先生请问。”
“你为什么要去学林宴?因为女科贪腐案,女学子越来越艰难吧!”
典林笑了笑:“因为学生有很多想做的事,所以一定要当官,当大官。但凡有一点机会靠的更近一些,学生都要牢牢抓住。”
裘海正垂头看着双手:“我不如你,这个道理,我想了二十年才想明白。”
“大周第一天才……典林,你很好,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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