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林握着浮票, 看着窗外略过的街景, 难得感到一丝忐忑。
即便她始终坚信会有今日, 可回忆起那个在曲川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桂圆将典林的考篮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小姐, 天气还凉, 你可千万要小心着凉。”
“小姐考过那么多试, 放心吧!”
“伤好了不疼了是不是!要你多嘴!”桂圆红着脸呵斥。
地笼在外面赶着车,嘿嘿一笑。
“你们不要太急,等我考完再为你们操办。”典林一本正经的打趣。
“小姐!您还小呢!怎么能操心这个。”桂圆羞恼。
典林哈哈一笑, 那一丝紧张也消散不见。
“小姐,您等一等再去排,我看外面人太多了。”
“不能等, 女子要先进去。”
女学子行贿考官的名声臭不可闻, 朝廷这次专门拨了人好好查她们。
典林拎着考篮排到女学子的队伍里时,瞬间感受到了周围人群投来的讥讽不耻的目光。
当男人和女人站在同样的位置竞争, 那些君子风度便没几个人还有了。
为示公平, 这次恩科搜身, 男女两边都围了木板, 只会露出一个脑袋, 其余搜身的动作被遮挡住。比起往年,给学子们留了份尊严。
典林将衣服重新穿好, 提起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的考篮,对检查的娘子点头道谢后进了考场。
与她前后脚进来的正是秦宝珠, 后面还跟着几个女学子, 正在小声说话。
“袁姐姐怎么没有来?她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啊!”
“你忘了,恩科后她就要成婚了,怎么可能来参加恩科。”
“那罗掌议怎么来了?”
“这能一样吗?”
典林和秦宝珠看着几个女孩儿走过,不约而同的看向彼此。
“祝君心想事成。”典林拱手。
秦宝珠目不斜视与她侧肩而过,只轻飘飘留下小声一句。
“共勉。”
典林摇头笑笑。
“典学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罗平叶一身青袍,看起来颇为人模狗样,惹得女学子们纷纷看过来。
“比不得罗掌议春风得意,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掌议一下子要迎来两大人生喜事。”
“借典学子吉言了。”罗平叶哈哈一笑,余光看到熟人进了场。
“纪同学!”罗平叶打招呼的正是纪游。
典林心中厌恶,这纪游看似老实好久,实则有她传闻的地方是绝对少不了他添油加醋的。
纪游很久没和典林正面对上,今日还有点儿小兴奋,科举前这几个月典林的麻烦事不少,只要这次她考不进前三,即便考中,日后也再无并科和女科,到时她孤家寡人的在朝中也绝无成事的可能。
而他就不一样了,哪怕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他可以一直考下去。一旦有朝一日成了天子门生,凭他的出身和手段,在这朝堂崭露头角指日可待。到时候,这个不可一世的典林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典林一看纪游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坏东西没琢磨好事。实在不想和这种小人待在一起,典林匆匆别过去找自己的号舍。
越往里走越不对,典林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是臭号,然而现实给了典林沉重的一击。考这么多年试,终于在最重要的一场中了“头彩”。
“唉,既来之,则安之吧!”
典林放下考篮,端正身体坐下,闭眼学起陆其珅。陆其珅最大的本事便是只要他想专心,不论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中,也能守住本心,不为外物所移。
外面还在一批一批的验身,要整整一天才能完,今天进了场,明早才开始答卷。这个时候贡院里也没人管,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而到底有哪些倒霉蛋儿坐到了臭号向来是最热门的话题。
“听说了吗?那位大名鼎鼎的典林坐到臭号去了。”
“果真?唉,一个女子可能挺得住?”这言语中不无幸灾乐祸。
坐到臭号的,轻则考差,重则生病,这还是男学子,典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怕不是得没了半条命?
秦宝珠收拾着考篮的手一顿,美目若有所思。
典林趁着人少去打了一竹筒水,打算晚上烧些热水泡软大饼裹腹。回到号舍,发现考篮中多出一块姜。
典林拿起姜块,站在号舍口四处望了望,又低头盯了姜块一阵,突然笑出声。
朗声喊道:“多谢。”
这贡院里的人齐齐看向典林,奇怪她独自一人在大喊什么?莫不是现在就被这臭号吓破了胆?
秦宝珠眼皮跳了跳,冷哼一声。这个典林,真是爱哗众取宠,一块姜而已,有什么可嚷嚷的!
倒不是桂圆疏忽了忘记给典林带姜,而是典林鼻子敏感,这种味道冲的食物她是向来不碰的,以往考试也没带过。
典林揉了揉鼻子,待迫不得已时,闻姜味总好过闻这一排几十号人三天排泄物的味道吧!
快到子时,所有的考生才都验身完毕,二月的晚上很是寒冷,每位考生只能带一条单层的毯子。典林忍痛花了十五两买了条羊毛毯,如今裹在身上依旧瑟瑟发抖。
号舍里的桌板拆下来和坐板拼到一起,勉强能睡下一个人,典林个子高,腿还要曲起来一些。一个号舍就个棺材大,这样的条件让许多没经验的学子们一夜都没合上眼。
第二日一早,典林准点儿睁开眼,去打了桶水烧,趁这个时候打拳醒醒神。
也有学子陆陆续续起了身,几个男学子见典林站在号舍外打拳,不好意思的拎着恭桶快步跑过。
那个味道……
典林面不改色的打完整套拳后收势,这个味道她要习惯一下,还有三天呢。
几个女学子顶着黑眼圈捂嘴打着哈切。
“我昨晚都没睡多久,今日考试该怎么办啊!”
“卷子是每日早晨寅时一收,不如今日上午咱们补补觉,养养精神,然后一鼓作气写到明早。反正晚上咱们也睡不着。”
“也只能这样了。”
“宝珠,你休息的怎么样?”
秦宝珠也不习惯这种环境,以往夏考晚上没有这么冷,但是她强迫自己入睡,现在挑三拣四的,考什么科举?
“我还好。”秦宝珠忍不住往典林的方向看了看,那个卑贱的商户女定然睡得比谁都香。
确实,典林精神抖擞的吃过早饭,考官们终于进场。
随着考场钟声一响,贡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府兵们下场发卷的声音。
典林打开首卷,第一张是送分的帖经墨义,对她来说毫无难度。倒是许多书读的有些不扎实的考生,看出了今年帖经墨义的难度。
“出的很偏啊!能把这么些个犄角旮旯抠出来,你们也是够费心的。”
最终皇帝认命文阁老为这次恩科的主考官,算是向朝臣退让一步。
顾长明刚翻看完第一张卷子,就明白过来,这次恩科的难度大过以往,为的就是把女学子们筛下去。虽然顾长明不满这次恩科,但是不代表他愿意看到文阁老耍这种手段。
然而他心中怒气刚刚燃起小火苗,一个名字就将火扑灭了。
“到底能难住谁,还真不好说,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啊!”顾长明一边轻笑一边咳嗽起来。
这边典林笔下不停,不过一个时辰就写完了第一张卷,翻开第二张卷子。
算题题量和难度出乎典林的意料,写了几道后,典林意识到,这张卷子估计就能让许多人算到明早,而后面还有一张判题卷子。
那些打算上午补个觉的学子们,怕是打错了算盘。
贡院内除了沙沙声,再无任何声响。
月上柳梢头。
典林放下笔,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热起小铜炉烧水,她还能睡三个时辰,等明早考官命府兵收了卷,她才能离开号舍。
将卷子收好放在头顶,典林将毯子裹在身上一缩,闭眼昏昏睡去。
写到这时,许多学子已经意识涣散,尤其是昨晚没睡好的,现在看到竟然有人悠闲的去睡觉,大恨。
一边心中大骂,一边含泪挥笔。
罗平叶收了笔,什么都不顾,倒头就睡;秦宝珠含着姜片,合眼睡去;纪游睁着通红的眼睛解算题……
这样安静的夜晚,却暗涌着惊涛骇浪。
第二日。
典林睁开眼,正是府兵来收卷的时间。之后所有学子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去打水吃饭倒恭桶。
典林悠哉悠哉的煮着牛肉干和稻米,临川最好的稻米光是这么煮着,米香味就在贡院内蔓延开。
抓紧时间补觉的学子们闻到这个味道,腹中馋虫咕噜噜直叫。
这还怎么睡!
考生们很崩溃,只能起来吃东西,可是吃着没滋没味的干粮,闻着口齿生津的米香,考生们泪流满面。
秦宝珠循着味道走到典林号舍外,神色复杂的望着典林。那是一种十分渴望又死不承认,还带着原来是你在此作怪的愤慨得表情。
典林伸手:“碗。”
“什么碗?”秦宝珠直勾勾看着典林。
“给你盛一碗,报你赠姜之恩。”
“什么赠姜……”秦宝珠扭开头。
典林用勺子翻了翻咕噜噜的粘稠的米粥,香味又溢了出来。“你真不吃?那我要用了。”
“等等!”秦宝珠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带着个银碗回来。
典林什么时候摸过银子打的碗,小心翼翼的盛满递给秦宝珠,心中感叹真是富贵人家。然后抱着自己的小铜炉吸溜吸溜的喝粥。
“临川米……”秦宝珠是东临人,自然是吃最好的临川米长大的,自从来了京城便没再吃到过。她愣神的用勺子翻着碗中的粥。
“好喝。”但也就好喝而已,喝不到也没什么。
典林哪里知道,自己短短一天就把周围的考生气了两次。喝过爹娘托傅候菁捎过来的家乡米,典林心中很是踏实满足,红光满面的接下第二套卷子。
—
“竟然出了下六学?”大长公主皱眉,大周快百年,从未在科举中出过下六学的卷子。“未曾告知恩科考生们,文阁老就不怕引起考生之怒?”
“文阁老说,下六学学了那么多年,若是通知了才能考,不通知就考不了的话,这种水平也不必来参加科举。”
“哼,本宫看这群男人们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女学子下六学不如男学子吧!才过去几年,他们就忘了典林是靠什么拿的银龟印?”
—
“六选三。”典林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下六学都要答。她的医不过是略懂,也就是个坐堂大夫的水平,画和乐更是差到先生都不想看到她。
“大工,小工和番语。”典林笑眼弯弯:“真是正正好好。”
有人欢喜有人愁,以往下六学是高中后做官才会用到的,谁会费力的学精三门?
第二个夜晚,典林按时入睡,而她周围的考生们已经没有精力同她生气了。
太困了!
“不行了!我挺不住了!先睡一个时辰,醒了再写。”
有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也有心存侥幸觉得下六学即便考了,也很可能不是特别重要,不如就放弃掉。养精蓄税好好休息,明日最重要的诗赋策论好好写。
将下六学考试看轻的不在少数。
只有番语正常些,用番语写篇文章。其他的都什么跟什么?画是要作一幅画,乐是要谱一张曲,大小工要画图纸。太不严肃了!科举哪里出现过这样的试卷?
八成看这次是恩科,就闹着玩儿吧!
—
“谁跟谁闹着玩儿?”
东临郡王皱眉看着夏英,声音有些大:“这次恩科虽然目的特殊,卷子不同以往。但它依旧是科举!谁敢拿科举闹着玩儿?”
“父王,若这次并没有女子考入一甲,这场恩科就是笑话啊!”
“英儿,你知道科举对于大周意味着什么吗?它永远不能和可笑这个字眼有关系!你万万不可看轻科举!不管科举选上来那些寒门们进了官场站在什么位置,是否与勋贵敌对,也比世家独大的局面要好得多。”
“孩儿知晓了。”
夏诚负手踱步:“你往日拉拢的那些学子名士,可有这次恩科有把握的?”
“罗平叶下场了。”
“他?”东临郡王笑笑:“这可是个硬茬子,你可能压得住他?”
夏英心中升起不服之气,区区一个罗平叶,父王也未免小看了他。
“罗方是您的狗,他的儿子自然也是您儿子的狗。”
—
“天哪!”
一群典林稍微有些眼熟的国子监的女学子们哀嚎。
“我就画还行,但不是水墨画啊!”笔墨是自备的,谁能想到会考下六学要自带颜料进来呢。
“以往国子监岁考时考乐,都是演奏,这次竟然让谱曲,我都是瞎编的。”
“其实往日认真学过的话,番语挺好答的。”
“番语叽哩哇啦的,听都头疼,更别说学了!”小姑娘们相互大吐苦水。
“宝珠,你考得怎么样?”
秦宝珠笑笑:“和你们差不多。”
“唉!你们说典林考得怎样?”
“她那么厉害,肯定很好吧!”
“也不一定啊,哪有人有精力学好上六学的同时,还能学好三门下六学的?”
“也是。”
秦宝珠看似心平气和的磨着墨,胸口却翻涌着浮躁之气。
典林怎么可能会考不好,反而她有些没把握。没把握就意味着会被典林甩开。
秦宝珠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绪。
“没关系,还有最后一卷。”
一个时辰过去,钟声响起。
典林接过卷子。
“以‘商’为题做诗赋。”
典林唇齿未启,心中思索片刻后看向策论。
“治国、富国、强国、胜国。”典林摸着下巴忍不住挑眉:“管子啊,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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