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梧回到翊坤宫, 换了衣裳用了餐点, 早先从怡嫔那儿要回来的莺儿求见,要来给云梧磕头,云梧点点头, “叫她进来吧。”
小丫头哭了一下午,眼睛肿成了桃子,一见面就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谢娴妃娘娘大恩!”
“不用施这样大的礼,恰巧碰见罢了。”云梧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清脆灵动, 十分好听, 便笑问她, “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莺儿抿了抿嘴, 却依旧恭敬回道:“是怡主儿给奴婢赐的名儿。怡主儿说奴婢唱歌儿好听, 像只鸟儿一样, 便赐了奴婢这个名字。”
云梧皱了皱眉, “像只鸟儿”, 怡嫔这话说成这样, 却是有些羞辱的意味在了。怡嫔自己那后宫里独一份的好嗓子, 很得乾隆喜欢,遇见莺儿这样更青春年少的, 很难不起厌恶的心思, 想来莺儿在怡嫔那没少受磋磨。
她柔声对莺儿道:“既来了,你便安心住着,也不用你干什么活儿。你也不是刚进宫, 想必知道宫中嫔妃身边伺候的官女子数量是有定额的,我这翊坤宫已经满了,没办法留你在身边伺候,不过你不必担心,回头我定给你寻一个好去处。”
莺儿心凉了半截,她满心以为自己能留在翊坤宫伺候。翊坤宫多好呀!主子心慈,身边的姐姐们看着也都和善,更别提娴主儿在宫里的地位了——莺儿可是看得清楚,别看怡嫔如今受宠,可当今皇上可不是什么薄情的人,真论起来,怡嫔这些后进的嫔妃可完全不能和娴妃这些资历老的相比。去别处伺候?能比翊坤宫更好吗?
可她也不能死皮赖脸跟在娴主儿身边……莺儿成了霜打过的茄子,满心黯然地告退了。
云梧看出莺儿心中不满,可规矩就是规矩,她还不至于为了一个莺儿去跟乾隆花情分要这个面子。她心中惦记着两天后皇贵太妃请平安脉时的事,打算那时自己要去宁寿宫问问情况,却没成想两天都没等到——第二天一早,宁寿宫传来消息,皇贵太妃昏迷不醒。
云梧妆都来不及上,换了衣裳就奔到了宁寿宫。皇贵太妃是宫里的老祖宗,一出情况,孙院使亲自出马,正和太医院其他太医聚在一起商议情况。
云梧连忙问道:“情况如何?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院使上前给云梧行了一礼,“回娴妃娘娘的话,皇贵太妃,就是寿数到了……”
云梧怔住了,皇贵太妃已经年逾古稀,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三十来岁的时代已经算是很高寿了,云梧也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的,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云梧还是十分不知所措,“怎地……怎地这样快呢?”
这时听闻消息的乾隆也赶到了,瞧着云梧呆愣的表情,便知道情况不是很好,问过太医之后,乾隆也是心头一沉,问孙院使道:“皇贵太妃还能醒吗?”
孙院使面色严肃,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不好说,先看喂进去的附参汤有没有用吧。”
云梧回过神来,对乾隆硬挤出一个笑,“皇上政务繁重,先去忙吧,奴才在这守着,有什么消息……会让人通知您的。”
乾隆沉吟了一会儿,点了头,“那便有劳你照顾皇贵太妃了,皇后和太后那儿朕会派人去说,你在宁寿宫这两天不必去请安。”
“是,”云梧行了个礼,送乾隆离开,“谢皇上。”
云梧和英嬷嬷守了整整一天,直至入夜时分,皇贵太妃才醒过来。
皇贵太妃精神不错,甚至自己起身靠在了床头,显然是回光返照。云梧终于没忍住,眼泪哗啦一下子就下来了,“娘娘……”她冲外间喊道:“来人!太医呢?”
“娴丫头,不必了,”皇贵太妃却阻止了云梧的动作,将死之人自己都有预感,皇贵太妃已经知道时间不多,叫太医也无用,但她还是那样优雅从容,看着憔悴的云梧,笑着打趣道:“怎的狼狈成这个样子?”
云梧抬手摸了摸眼泪,刚想说什么,却没能抑住哭音,皇贵太妃失笑,柔声道:“辛苦娴丫头啦。”
云梧连连摇头,嘴上直说着不辛苦。皇贵太妃瞧着,只觉得心中软的不行,多好的丫头啊!
“娴丫头,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见云梧从拨浪鼓变成捣蒜臼子,皇贵太妃眼神更加柔软,“当初得宠一事,你可怨我?”
当初皇贵太妃年事已高,想给云梧在宫中另找一个靠山,将云梧送她的画转送给了太后,本是想让太后看在皇贵太妃的情分上对云梧对照料几分,却没想到,太后直接举荐云梧给了乾隆。虽然乾隆对云梧真正感兴趣的原因其实是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储君言论,但皇贵太妃不知内情,只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才让云梧阴差阳错得了宠幸。
经过了这么久,云梧也早就看清楚了,若是她想以后继续往上爬,就不得不侍寝,否则就算身份上超出旁人,也不能保证以后后位之争得胜的就是自己,所以她又怎么可能怪罪皇贵太妃?“自然是不怨的!我怎么可能会怨您呢?我都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想要好日子又不想付出,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皇贵太妃这才欣慰地笑了,她微笑着看向云梧,“好孩子,叫我一声祖母吧。”
二人相处了这么久,虽有祖孙之实,却从没这样叫过,实是因皇贵太妃名不正言不顺,没能得封皇后,终究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云梧笑着笑着,眼泪就又流下来了,“祖母……”
“好,好,好孩子,要好好地过。”皇贵太妃终是支撑不住,意识变得模糊,渐渐沉入幽远的黑暗里。回望一生,她生于望族,闺阁未嫁时无忧无虑,桃李之年选秀入宫,嫁给大了自己十五岁的姐夫,因有时为皇贵妃的同父异母姐姐孝懿仁皇后照顾,再加上自己素来恭敬谨慎,在宫里的岁月过得平静安和。后来姐姐孝懿仁皇后于康熙二十八年崩逝,一年后她被册封为妃,再过十年被晋封贵妃,直至康熙驾崩,做了二十二年的六宫之首,期间经历太子两度立废、九子夺嫡,她依旧是靠着那份恭谨安然度过。而后又历经雍正乾隆两朝,被加封至皇贵妃,虽然没能拥有子嗣,晚年却遇上了娴丫头承欢膝下,一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康熙和孝懿仁皇后携手冲她微笑,皇贵太妃不禁心中欢喜,脸上露出笑意,脚步轻快地向二人走去,“皇上……姐姐……我来了!”
乾隆八年癸亥四月初一,寿祺皇贵太妃佟佳氏薨逝于宁寿宫,终年七十六岁。
*
皇贵太妃逝世,乾隆特旨辍朝整整十日,亲诣宁寿宫致祭,几乎整个后宫都动起来了。前来致祭的纯妃瞧着这大阵仗,不由私下里跟自己的宫女感慨,“……后宫的女人啊,还是得挣个高位!前几年圣祖熙嫔谨嫔乃至成妃薨逝,可都是悄无声息地草草办了,没起一点水花,这两厢对比,啧啧……”
能活动的圣祖遗妃也都来磕头送别。温惠贵太妃自然也来了,瞧着灵堂大大的奠字,她心中微叹,果然前日您来是辞路的……您放心罢,那盆玉兰我会好好照顾的。(注①)
瞧见温惠贵太妃,乾隆又想起儿时在宫里的时光,伤心皇贵太妃离去之余,也将温惠贵太妃尊晋一级,成了皇祖温惠皇贵太妃,等出百日便下旨意。
五月,皇贵太妃被谥为悫惠皇贵妃。当天,乾隆派人宣云梧来养心殿,想亲自告诉她这个消息。
却没想到去翊坤宫传旨的小太监来回话,“回主子爷的话,娴主儿玉体欠安,怕是无法前来伴驾了。”
“娴妃病了?叫太医了没有?”乾隆皱起了眉,想了想他站起身,“摆驾翊坤宫,朕去看看她——不必叫人去通知了,这便走吧。”
许是怕扰了娴妃休息,翊坤宫十分安静,守门的太监见到意料之外的圣驾,显然手忙脚乱,乾隆摆摆手免了通传,悄声进了正殿。
东稍间,云梧正睡着,小苹守在一旁。见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进来,小苹先是一惊,随即大喜,“皇上!”
乾隆抬手阻止,这一声却已经让云梧醒了过来。云梧睁眼见到乾隆吓了一跳,连忙要下地行礼,却被乾隆按回到床上,“快躺下,不必多礼。”
这些日子云梧瘦了一圈,面色苍白憔悴不少,乾隆有点吃惊——他以前见着的娴妃不是装出来的木讷模样,便是暴露本性后的胆大包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发蔫儿样式的,惊奇中竟还觉得有点心疼。他坐到床边,声音不自觉放轻,“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叫过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
“谢皇上垂询,”云梧低头答道:“太医看过了,说是心志郁结,加上劳累过度,并无大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好了。”
乾隆叹了一声,轻声安慰,“皇贵太妃享年七十有六,是喜丧,你不可太过伤心才是。”
云梧鼻子发酸,又有了落泪的冲动,她强笑道:“是……主子爷恕罪,奴才失态了。”
乾隆一默,伸出手轻轻抹掉云梧的眼泪。云梧一阵别扭,“皇上日理万机,还是早些去处理朝政吧。”
“这便要赶朕走了?”乾隆失笑,果真还是没良心的,想了想,“朕今日不忙,陪你用膳罢。”
云梧倒没拒绝,起身陪乾隆用膳。为了照顾云梧这个病人,饮食相当清淡,乾隆也没叫另做他的,经常大鱼大肉,偶尔一顿清粥小菜也是好的。
云梧没什么胃口,乾隆看她吃得不多,想了想问她:“要不要英嬷嬷来照顾你?”
皇贵太妃曾明言不准英嬷嬷殉主,英嬷嬷果真依言而行,如今在宁寿宫守孝,打算皇贵太妃奉安之后便出宫。云梧摇了摇头,英嬷嬷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临了能出宫享享福分,她怎么能将人栓在这儿一辈子。
也好。”乾隆自然应下。他有这个心意倒是难得,云梧对乾隆笑了笑,“谢皇上。”
用了膳,乾隆见云梧面带疲色,便准备回养心殿了,“你好生休息,有什么事就叫人到养心殿找朕。等你病好了,朕带你出去散散心。”
云梧笑着应下,披着衣裳送乾隆出门。刚到门口,却见一个人影正往这边来,看见乾隆和云梧二人似是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跪地行礼,“奴婢叩见皇上、娴妃娘娘。”
少女妆容精致,声音清脆悦耳,身上穿着葱绿色的宫女制式旗袍,袖口领口别出心裁地绣了缠枝花,她磕完起身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乾隆眯了眯眼,见她面生,开口问道:“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旗下人有个古老而又淳朴的传统,自己知道已经年老体衰了,趁着还能行动的时候,尽可能向至亲好友告告别,表示以后不容易再前来请安问候了,这种风俗叫“辞路”。主要目的当然是惜别,其次是多年交往,难免有言语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谁也不愿意把疙瘩背到棺材里头去。所以向对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对方的谅解。还有,对下一辈的人留点纪念品,将来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灯灭。”——《宫女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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