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的大年初一刚过, 乾隆便开始为永琮办理丧事。正月初二, 永琮遗体入金棺,王大臣官员及公主福晋齐集致哀;初四,金棺被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初六, 永琮被谥为“悼敏皇子”;十一日,行出祭礼;十二日,行绎祭礼;二十三日, 行大祭礼,乾隆亲临祭所, 奠酒三爵;二十七日, 行满月祭, 此后满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仍按此仪行祭。之后又有百日礼、祖奠礼、奉移礼、暂安礼, 一直到九月二十五日的奉安礼, 永琮才正式入葬哥哥永琏的朱华山太子园寝。
从装殓入棺到入土安葬, 永琮的葬礼历时整整九个月, 参与祭奠和执役人员超过万人, 花费不计其数。逝者已矣, 乾隆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一腔爱子之情,抚慰还活在世间之人。
永琮隆重的丧仪暂且不表, 且说皇后休养了大半个月, 总算是缓了过来,身子渐渐恢复了健康。
初春的风清寒凉冽,皇后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 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天气仍未转暖,向外看去依旧是满目萧瑟,却不知谁在廊下摆了一盆开得正好的迎春花,平添了几分春意。皇后看着满枝鲜黄,不由轻轻一笑,随即却不知想到什么,淡了笑意,怔怔出神。
“娘娘?”令嫔走到皇后身侧,往皇后手里塞了一个手炉,“天气还冷,娘娘可别染了风寒。”
皇后回过神来,接过手炉,柔声对令嫔道:“这些日子,有劳你精心照顾了。”
令嫔微微一笑,“娘娘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气。”
皇后回以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正在这时,外头来报,娴贵妃求见。
“请她进来。”
……
云梧进了屋,便见皇后坐在上首,令嫔则是侍立一旁。她屈膝给皇后行礼,“恭请娘娘金安。”
皇后弯起眼睛招呼,“快坐。”
令嫔给云梧福了福身,云梧向她点头示意后才落座。皇后笑问道:“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大病一场,皇后消瘦了许多,脸上带了病后初愈的苍白,只笑意还如同往昔一般可亲。云梧心里发紧,用茶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开口问道:“听闻皇上此次东巡,娘娘决定随驾?”
“是,过些日子便要出发了。”皇后笑道,“说起来,我这一躲懒,宫中事务还要继续辛苦你和纯贵妃了。”
“能为娘娘分忧,怎么敢说辛苦。”云梧强笑了一下,尽力不露异样,“这次东巡,娘娘一定要随行吗?能否将行程推迟一番?”
皇后面露惊讶,像是不明白云梧为什么这样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笑着解释,“此次东巡的行程去年六月便定下了,不便更改。皇上奉太后出行,我随行除了照顾皇上,也是要侍奉太后,承欢致孝。再有,前日病中之时,我曾梦见碧霞元君召唤于我,我向元君许愿,若此次能够痊愈,会亲往泰山还愿。如今我身子既已无大碍,自然要遵循承诺,去碧霞宫还愿才是。”
碧霞元君是传说中泰山的神女,宋真宗曾封她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并命人于泰山山顶建昭应祠,明代以后,祠名改为碧霞灵应宫。皇后还有另一个原因没说,皇上这些日子想尽办法让她宽心,此次东巡,便是想要带她疏散心情,皇后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想到这,皇后眼神柔软,嘴角牵起一抹温柔笑意。
——可你会在途中丧命的啊!云梧看着皇后脸上的笑意,心里五味陈杂,她咬咬嘴唇道:“娘娘大病初愈,身子怎么受得住疲累,东巡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凤体违和,又该如何是好?娘娘,东巡一行,还请三思啊!”
“多谢你记挂,”皇后心里一暖,“太医说了,我如今身子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忧。”
她的眼神又温柔又清澈,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云梧内心的不堪和阴暗。云梧突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娘娘……”
却见皇后对她微微一笑,“我是皇上的妻子,大清的皇后。”
云梧颓然,只这一句话,她便知道,皇后是不会更改主意了。
她抿了抿唇,“东巡一途道远路长,娘娘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皇后含笑点头,“好,我记得了。”
*
二月,乾隆带皇后和太后一同从京城出发,向山东而去。圣驾停驻曲阜,游孔庙,又来到孔子故居阙里,谒拜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孔林,还祭拜了黄帝长子少昊和元圣周公。一路上,皇后精神很好,心情不错,乾隆看在眼里,总算放下了心。
二月底,圣驾从曲阜离开,来到泰山。乾隆带着皇后到泰山还愿,自己也亲往碧霞宫拈香,一连三天为皇后祈福,希望皇后日后身体康健,早诞贵子。
三月初,圣驾到达了济南,济南知府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接驾。济南知府是个会钻营的,接风宴上,他便跟乾隆提起,济南有一神童名张永清,三岁识字,四岁背诗,如今年仅五岁,即可背诵《乐善堂全集》。
《乐善堂全集》是乾隆在潜邸时所作诗文的文集,书名来源于乾隆当时的书房“乐善堂”,全书共四十四卷。乾隆闻言果然起了兴趣,召张永清入行营觐见。
引路的内侍将一老者与一小童引入房间,小童正是张永清,老者则是张永清的祖父张廷望。二人倒头叩拜,“恭叩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万岁!”见太后和皇后也在,二人又分别拜了太后和皇后。
“起来吧。”乾隆和颜悦色,先跟张廷望寒暄了几句。张廷望只是一个贡生,此番得见天颜,紧张激动得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才强压下澎湃心绪,不至失态地回答完乾隆的问题。
乾隆微微一笑,转向小童道:“你便是张永清?”
小童面目清秀,衣着朴素,板着小脸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吐沫,暗中瞥了祖父一眼壮了壮胆,扬声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见他初次面圣,虽有些不安,但举止并不慌乱,乾隆不由暗自点头,开始出言考校。张永清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声音发颤,但很快便进入状态,不再紧张,不仅能背诵诗文,被乾隆问到文意平仄,也同样能答得出来。
“不错。”乾隆笑着赞道,“识文义,解平仄,果真夙智早成。”
张永清毕竟年纪还小,得了夸赞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而祖父张廷望早已喜得面色通红。一旁的太后正是喜欢孩童的年纪,自然对张永清心生好感,拉着他唠了好一会儿家常。最后,乾隆太后和皇后都给了张永清许多赏赐,张廷望自然也得了赏,祖孙二人再次叩拜,退了下去。
*
水声潺潺,皇后屏退宫女,站在船头,看着远处岸边的点点灯火出神。突然有人在身后给她披了一件衣裳,皇后扭头,竟是太后带着身边的嬷嬷,皇后连忙给太后行礼,“皇额娘。”
太后走到她身边将她扶了起来,“今天见那张永清的时候,我便看你神色不对。”她看向皇后,“是想永琮了吧?我记得,皇上也曾夸过永琮夙智早成。”
皇后神色一黯,强笑了一下。太后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叹了口气,柔声道:“永琮没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也要为皇帝想一想。这三个月以来,皇帝变着法儿地宽慰你,你也要体谅皇帝,不可耽于自苦才是。”
“儿臣惶恐,”皇后深吸口气,自己做得的确不够,不怪太后对自己生出不满,“谨遵皇额娘教诲。”
“行了,”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早些休息吧。”
“是。”皇后将太后送回了房间,才回到了自己住处。
许是这一晚吹了风,皇后第二日便烧了起来。太医诊断是染了风寒,太后闻言暗自摇头,没说什么,乾隆则是决定暂驻济南,等皇后康复再出发。
皇后想到走前云梧的劝告,定下心来歇了几日,但等她自觉好了许多,便不愿乾隆再因自己耽误了行程。她劝说乾隆自己已经无事,可以启程,乾隆起初没有答应,然而皇后再三相请,乾隆又见她的确有好转的迹象,便应了皇后所求,决定起驾还京。
然而谁都没想到,队伍行至德州之时,皇后突然病情加重,高烧不退,一病不起。乾隆当即命令停銮,先让皇后养病,可这一回皇后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发严重,近至昏迷不醒。乾隆慌了手脚,寸步不离地亲自照顾皇后,只求皇后早日康复。
青雀舫上,皇后悠悠转醒,动了动手臂。守在床边打盹的乾隆立马惊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说着便要让人把太医叫过来,皇后愣了一会儿,却拽住乾隆的手摇了摇头,让屋里的人都退了下去。“皇上,咱俩说说话好不好?”
烛芯开裂,发出“啪”地一声轻响,乾隆看着她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难以名状的惶恐。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不敢说,皇后笑笑挪了挪身子,给乾隆让出个位置,示意他上来,乾隆手忙脚乱地坐到床上,让皇后靠在自己怀里。
皇后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摸了摸他眼角的皱纹,带了点顽皮的笑意轻叹道:“皇上老啦。”
乾隆甚少见到她这样少女般的举动,他像是一下子被带回到了大婚当日,满眼都是红色,喜庆极了,还是少年的他满心忐忑地掀起盖头,见到的便是一双如水般温柔的眸子,还有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庞。
他想对她笑一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变得模糊,“皇后倒是没老呢,还是咱们第一回相见时的模样。”
皇后像是没听到他语气里的哽咽,失笑道:“皇上说笑啦!人哪有不老的呢。”她也想起了大婚那一天,“我是雍正五年嫁给皇上的,到如今,已经二十二年了啊。”
“皇上是千古难得的明君,能嫁与皇上为妻,不知是我修了多少世才得来的福分,”皇后一笑,接着又一叹,“可我还是太贪心。我想看皇上平定西北、恩泽天下,我想陪皇上游访江南、白头到老……皇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那你一定得好起来,”乾隆紧紧攥着她的手,“我带你去看江南,咱们一起白头到老……”
皇后含笑静静听着,却又突然转了话,“皇上,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慧贤皇贵妃走后,你应了我,要赐我‘贤’字做谥号?”
乾隆一怔,强笑了一下,“咱们先不提这个……”
皇后却异常执拗,“皇上只答记不记得。”
乾隆僵着不肯点头,皇后见状却是微微一笑,“我就知道皇上定然记得。”
她用最后一次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男人的脸,像是要把每一点细节都记在心里。皇后眼里闪着微光,“皇上,我在奈河桥上等着你,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乾隆强忍着泪,郑重地应她:“好。”
皇后得了承诺,放心地笑了,随即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乾隆闭上双眼遮住悲恸,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喉咙里发出犹如困兽的呜咽。
门口伺候的人听到屋里传来的声音大惊失色,连忙跪地伏身,不敢动弹。很久很久之后,房门才从里面打开,一个孤寂的人影跨了出来。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皇后富察氏崩逝于德州舟次。上深恸,昼夜兼程还京师,殡皇后于长春宫,辍朝九日,服缟十二日,服素两月,亲谥大行皇后为孝贤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呼赶出来了,四舍五入昨天没断更~
明天休息一下应该不更啦,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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