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夏。
正值酷暑,一大清早,天气便热了起来。寿康宫的小太监们在院里举着长竹竿粘知了,以防这些不懂事的东西扰了主子清净。
外头的人汗流浃背,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角落摆着冰盆,化去暑气,两位穿着素净却精致的中年妇人端坐于榻上,身旁站着两名宫女打扇,二人正神情闲适地聊天,正是当朝太后钮祜禄氏与裕贵太妃耿氏。
见太后面色红润,气色极好,裕贵太妃笑道:“太后今日精神头不错,看来是身子大好了。”
太后闻言摇头笑道:“本就没什么大事,就你们一惊一乍的。”
四月的时候,病了一年多的先帝齐太妃没了。虽然太后和齐太妃关系不怎么样,但是二人在先皇潜邸时相识,一路过来已经将近三十年,太后又想起往事旧人,懋嫔宋氏、敦肃皇贵妃年氏、孝敬皇后、乃至先皇,不由物伤其类,夜里又不小心着了凉,一下子便病倒了。
太后一病不要紧,可吓坏了乾隆和皇后,两人轮流亲自侍候汤药,衣不解带照顾着,如今总算是病愈了。
裕贵太妃与太后感情很好,平时说话也就随意些,闻言颇有些不满,“怎地就是一惊一乍?还以为是年轻的时候呐?”
“到了咱们这个年纪,总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不然累得儿孙辈也要跟着担惊受怕。皇上政事繁忙,日理万机,还抽出时间来侍疾,孩子这样孝顺,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多添麻烦不是?”
看着喋喋不休的裕贵太妃,太后不由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潜邸时,对方也总是这样对自己耳提面命、关心教导。太后心中一暖,“老姐姐说的是。”
裕贵太妃拍了拍太后的手,“苦日子都过去啦,现在正是享福的时候,咱们可得爱惜身子,总要活够本才是。”逝者已矣,如今老天眷顾,得享高位,子孙满堂,要向前看。
太后失笑,也听出了裕贵太妃的未竟之言,点头应是。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皇后带着嫔妃们过来请安了。
太后连忙道:“快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由打扮简单却不失贵气的皇后领头,嫔妃们给两位太后太妃请安行礼。太后见到一茬子如花似玉的年轻美人儿媳妇儿,心里高兴,“好了,都快坐。”
皇后坐在太后左手边略微下首的位置,例行问起了太后的身体,太后答道:“都好都好,一点事都没有了。”
皇后余光一扫,看见了屋里摆了许多冰盆,有两个都离太后极近,皱起眉头叫来太监,指着那两个冰盆道:“将这两个冰盆撤远一点。”
不等太后出声叫住人,皇后嗔了太后一眼,“皇额娘忘了您是怎么病的了?夜里贪凉,非要摆冰,结果染了风寒,您还想再来一遭?”
太后红了脸,她素来怕热,仗着身体硬朗,恨不得将冰盆搂在自己怀里。裕贵太妃乐不可支,对皇后道:“也就你能管得住她了。”
皇后一笑,柔声对太后道:“您是定海的神针,可不能倒下,万要保重身子才是。”
坐在人群中的云梧听到这话,不由暗自一笑,乾隆和皇后着实多虑了,上头两位老太太都是超长待机中的战斗机,下头这年轻一辈里都没有几个能活过两位老太太的——太后活到八十六,享尽人间富贵,裕贵太妃更是高寿,九十五岁才寿终正寝。
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能说出口,她一边分神听着,一边悄悄打量着四周。太后病愈,屋中陈设也焕然一新,更显富贵大气。
紫禁城中,皇太后的寝宫本应是慈宁宫的后殿,但慈宁宫后殿在清初被改为了大佛堂,另一处皇太后的住所,位于外东路的宁寿宫又有康熙留下来的妃子,太后总不好去和康熙朝遗妃挤在一处,故而乾隆专门营建了寿康宫,以供太后居住。
寿康宫于去年竣工,位于慈宁宫西侧,太后搬进来之后,来请安的云梧被寿康宫的精致惊呆了,果然乾隆给老娘的东西就没有不是最好的。她还记得某部清宫剧里说寿康宫是太妃们住的地方,乾隆为了跟太后作对才以修葺慈宁宫为由,将太后安排到寿康宫……清宫剧害人啊!
云梧这边神游天外,那头皇后接着安抚太后道:“……知道您畏热,皇上已经说了,等出了孝期,明年春天便奉您住到畅春园去。”
太后闻言一喜,“当真?”
皇后笑着点头,“自然是真。”
太后一高兴,也就不追究皇后“管束”她的事了,“那你们也都会住进圆明园吧?听皇帝说,他还想着将园子再扩一扩?”
听到“圆明园”三个字,云梧回过神,耳朵立马竖了起来。亲自看一看圆明园,可是如今每天生活的动力之一了!
“是呢,”皇后笑道:“不过咱们后妃住的天地一家春不受影响,长春仙馆也已经早给您留出来了,到时候两座园子您想住哪就住哪。”
“两个园子又不远,皇帝这样折腾作甚。”太后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心里却很是受用,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圆明园的景色。在座真正住过圆明园的只有太后、裕贵太妃、皇后和高贵妃,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其余诸人向往不已,云梧更是心痒难耐。
太后跟众人聊了一会儿,便露出了疲态,毕竟是大病初愈,不得费神,皇后便带着嫔妃们告退了。
出了寿康宫,各人恭送皇后离开后便散了,云梧刚要离开,却听到有人娇声叫道:“娴妃妹妹。”
听见这声音,云梧不由暗中翻了个白眼,脸上提起笑,转过头看向来人,“纯妃姐姐。”
——纯妃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苏嫔。苏嫔得了“纯”字为封号,三阿哥也有了名,正是叫永璋,因着儿子,纯嫔伴驾的次数不少,皇后与贵妃之下便是她风头最劲,前几日更是由纯嫔直接升职为纯妃。纯妃晋位的同时,皇后出手,乾隆给潜邸几个低位分的老人都升了职。海常在陈常在都晋了贵人,金贵人则是被封为嘉嫔,而云梧也总算是等到了自己的封号,正是“娴”字。
得到梦寐以求的妃位,纯妃可算是如愿抖起来了,每每见到娴妃,总要喊出几声妹妹,显得自己压过了对方一头。娴妃出身满军旗,是当初的侧福晋又怎样?自己身为民籍汉女又怎样?出身并不代表一切,只要肚子争气,如今娴妃还不是要乖乖地叫自己姐姐?
“娴妃妹妹面色这样好,可真是让我羡慕,”纯妃语带艳羡道,“永璋是个磨人的,晚上总要闹上一闹,搞得人觉也睡不好,瞧瞧我,眼下一圈青黑连粉都盖不住。”
听着纯妃表面不满实际是炫耀的话,云梧无语,纯妃真是无时无刻都要找机会提一提自己的宝贝儿子,谁不知道小阿哥身边有多少人伺候,哪用生母熬夜照顾?
“三阿哥身子健康,才要闹人呢,”云梧轻车熟路恭维道:“姐姐这是有福气才是。”
“妹妹可真会说话,”纯妃捂嘴笑,“先不同妹妹说了,我要赶紧回去打个盹,晚上永璋还不定怎么闹腾呢。”
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纯妃才趾高气昂地走了。云梧摇头失笑,一旁的嘉嫔走上前来,笑着对云梧道:“这是又冲你炫耀来了?”
云梧极好相处,又有意与嘉嫔交好,同住在翊坤宫这一年多,两人的感情可谓突飞猛进。嘉嫔知道娴妃不是在意什么位分品级的人,年纪又比她小,故而私下里你我相称。
嘉嫔看着温吞,性子体贴,对看不上的人和事却意外刻薄,纯妃接到晋位旨意当天便恨不得昭告天下,嘉嫔回来就悄悄跟云梧说纯妃“下巴抬得像只大鹅”,把云梧乐得不行。本来云梧向她示好还带了点别有用心,如今倒是真的真心相交了。
“可不是,”云梧嘴角一弯,“也不知道和她住在一起的海贵人过得是什么日子。”
“别提了,海妹妹多拙的嘴,硬生生叫纯妃逼得学会了奉承话。”嘉嫔看了她一眼,“不过你性子也是够好的,她哪怕晋了位也只是同你一样,这样给她面子作甚?”
云梧微笑,“只是怕麻烦罢了,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
如今云梧算是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宫斗和她原来想的一点都不一样,顶多就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小团体排挤人之类的小打小闹,什么下毒堕胎之类的事,在清朝完全不可能。
血淋淋的宫斗有没有?有,但那大多是宋代以前的事情。
腥风血雨的宫斗离不开前朝之争、储位之争。宋代以前,外戚势大,又以汉唐为最,前朝的争斗常常会波及到后宫,可放在清朝,宫妃严禁干政,连跟自己的家人见一面都极其困难,更别提与朝臣往来。至于储位争夺,康熙朝夺嫡是够血腥了,可是那完全是前朝政治层面的党派争夺,没宫妃什么事儿,朝中大佬根本不带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玩。从雍正开始,立储更是秘密施行,不立长不立嫡,从皇子中择优,如果你是宫妃,除非你能将除了你儿子之外的所有皇子全部干掉,而且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皇子出生,不然争储根本没有意义。没有了利益之争,后妃们斗什么呢?
或者你可以越阶直接挑战皇帝,生下儿子后把皇帝干掉一劳永逸,可想在如今防卫森严的后宫里得手且全身而退,可能性实在太低,康熙、雍正乃至乾隆,哪个不是经过千锤百炼才登上皇位?纵观整个清朝,慈禧疑似干掉光绪是唯一例外,那时候慈禧本就大权在握,晚清吏治早已崩坏。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慈禧还是嫔妃的时候,丈夫咸丰皇帝曾经同意她代笔批阅奏折,为后来发动政变打下基础,慈禧才能身为太后垂帘听政——你跟乾隆说想代批奏折试试?
乾隆那么孝顺太后,还对太后严防死守,登基后第三天便下了旨意,严禁宫中内监在太后面前议论国家政事。有一回太后跟乾隆说,某个地方有座十分灵验的寺庙需要修缮,乾隆面上笑着答应,一转身便发了大火,让吴书来仔细查明究竟是谁在太后面前多嘴——太后深处宫中,若是没人嚼舌根,哪里会听来外头什么庙需要修缮?
太后尚且如此,更别提乾隆的嫔妃了,这些小姑娘们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从小读的便是女戒女训,入宫后被关在小小的四方天里,哪会生出干掉皇帝这样凶残的念头,连左右储位这样的事情都不敢想。
守孝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因为乾隆不召人侍寝,大家凑在一起聊天绣花打发日子,互相之间连争风吃醋都很少,没人闲得好日子不过,绞尽脑汁互相伤害。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人钻了牛角尖,就是看谁不惯想要干掉对方,那也要知道怎么害人才行。现代人上网一查,就能知道藏红花活血堕胎、夹竹桃毒性致命,可如今这个年代,许多女子连书都没怎么读过,比如嘉嫔,虽然会说汉语和朝鲜语,可连字都识不全,还是云梧闲来无事教她多认了许多字,又去哪里知道堕胎害人的办法?就算知道,又去哪里搞来藏红花、夹竹桃这些东西?
想通这些,云梧就感觉自己升华了,纯妃这点小动作根本不放在心上。说几句好话又不会掉块肉,她只要安安稳稳活着,熬到坐上皇后之位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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