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梧一副超脱模样,嘉嫔颇为无语,无奈笑道:“罢了,你是菩萨性子,我早该知道的。”
“菩萨性子的是主子娘娘,我不过就是懒罢了。”云梧捂嘴一笑,“天儿这么热,别在外头站着了,去我那坐坐?”
嘉嫔自然应是。回到翊坤宫,二人一同用了早膳,饭后让人上了做好的冰酪,冰酪是解暑用的凉饮,由果汁、牛奶、冰块、乳酪等调制而成,酸酸甜甜的,有点像后世的冰激凌。
“如今你也成了主位,主子娘娘有安排下来搬去哪一宫了吗?”云梧一边吃一边问道。
嘉嫔点头,“已经定了,过几日便搬到长春宫。”
长春宫是西六宫之一,就在翊坤宫隔壁,云梧惊喜,“那敢情好,咱们还能接着做邻居。”
“是呢,”嘉嫔温柔笑道:“估计主子娘娘也是考虑到这点才这样安排的。”
到了搬家那天,嘉嫔特意来给云梧辞行,她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头,云梧扶都扶不住,“这段日子承蒙娘娘照顾,妾谨记在心。”
“行啦行啦,别搞得像生死离别似的,”云梧哭笑不得地将人拽起来,“不过是由同住变邻居,走来我这需要的时间变长了点,你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来了吧?”
嘉嫔忍俊不禁,“自然不会,以后也可以由我来招待娘娘了。”
虽然不舍,但被封主位,独居一宫,嘉嫔是真的高兴。云梧知道嘉嫔和她不同,内心里还是挺希望得宠的,不由道:“得封主位只是开始,你的运道还在后头呢。”
嘉嫔只当云梧是说好话,没太将这话放在心里,但依旧心生感激,笑着应道:“那就借娘娘吉言了。”
*
嘉嫔搬走之后,京师一连下了许多天的雨。不只是北京,今年夏天好多地方因为雨水连绵受了涝灾,乾隆颇有些焦头烂额,偶尔几次给太后请安时在寿康宫见到,云梧都觉得乾隆的大脑门都被他自己摩挲地亮了几分。
这日好不容易放晴,阿杏问道:“主子,今儿去御花园走走吗?”
紫禁城虽大,但嫔妃只能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活动,范围极其有限,云梧闲着没事,就到御花园画花。御花园有专人打理,永远都是花团锦簇,春天有杏花桃花芍药丁香,夏天有榴花荷花凤仙凌霄,秋日有桂花菊花芙蓉海棠,冬天寒冷,却也有水仙花山茶花和各式各样的梅花供人观赏。
“今天不去了,”云梧算了算日子,“七月十四皇贵太妃便要过寿,如今已经没剩多久了,我要献的佛经还没抄完呢。”
如今宫里只有一位皇贵太妃,便是康熙朝的贵妃佟佳氏,她是康熙第三任皇后孝懿仁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而且被封为贵妃之时中宫无主,是实际的后宫之首。雍正二年,佟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皇贵妃,乾隆登基之后,她又被加尊为皇祖寿祺皇贵太妃,历经三朝,是名副其实的老祖宗。今年是皇贵太妃的七十大寿,乾隆早就吩咐下去要好好操办,云梧准备寿礼也更用心思些。
到了正日子这天,素来冷清的宁寿宫变得十分热闹。精心打扮过的皇贵太妃佟佳氏端坐在上首,虽然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满是皱纹,但是她神态端庄,气质高贵,身姿挺拔,举手投足满是修养,依稀可见当年统领六宫的风采。
康熙的遗妃们基本都来了,打头的便是去年与皇贵太妃一同被加了尊号的温惠贵妃瓜尔佳氏、顺懿密妃王氏、纯裕勤妃陈氏。这三位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瓜尔佳氏虽没有生育,但当初身为康熙和妃的时候,和佟佳氏一同抚养过还是豆丁的乾隆帝;王氏育有十五、十六、十八三个阿哥,可谓是康熙中期最受宠的嫔妃之一,皇十六子允禄被出继给顺治的兄长博果铎,袭庄亲王爵,如今任总理事务大臣,兼管工部事务,食亲王双俸,可谓位高权重;陈氏则是皇十七子果亲王允礼的生母,果亲王任总理事务大臣,兼管刑部,同庄亲王一样,都十分受乾隆信重。
另有皇十二子履亲王允裪的生母定妃万琉哈氏、皇十女的生母通嫔乌拉那拉氏、皇十九子及二十子的生母襄嫔高氏、皇二十二子允祜的生母谨嫔色赫图氏、皇二十三子允祈的生母静嫔石氏,还有不少贵人常在答应等等,多少年了,遗妃们都没有聚得这样齐过。
定太妃自雍正登基后便被儿子允裪接到府邸中奉养,这次遇见皇贵太妃的寿辰,特意进宫前来相庆。皇贵太妃见到定妃十分惊喜,亲自起身迎接,“老姐姐怎地也来了?”
虽然今年已经七十有八,定太妃身子还十分硬朗,她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您这话说的,这样大的喜事,我怎么会不来?我还叫了允裪,让他晚点来给您磕头呢。”
皇贵太妃笑得弯起了眼,自然点头应下,“我还真是许久都没见到他了。”
定太妃不常进宫,跟老姐妹都是许久没见,自然是好一通寒暄。她扫了一圈,奇道:“怎地不见成妃?”
成太妃戴佳氏是皇七子淳亲王允祐的生母,今年也是七十多岁的高寿了。淳亲王生来不良于行,又因当初成太妃只是一个未经册封的庶妃,身份低微,故而淳亲王自小被惠妃,即大阿哥允褆的生母养在膝下,和成太妃并不亲近,康熙驾崩后,成太妃一直居住在宫里,并未出宫与儿子同住。雍正八年,淳亲王薨逝后,成太妃病了一场,自此身子一直不太康健。
皇贵太妃叹了口气,“她精神头愈发不好了,今日闹哄哄的,便没叫她过来。”
定太妃一愣,眼中露出几分伤感,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笑容,“那我等会去看看她。”
一旁的通太嫔看到定太妃这个笑,不由有些恍惚。多少年了,她这笑容似乎永远没变过。
早年间年轻气盛的时候,她和定太妃很不对付——她们年纪相近,又前后脚怀孕,不免暗自较劲。最后定太妃生了阿哥,通太嫔却生了个格格。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定太妃因着阿哥得以封妃,通太嫔却一直是个贵人;定太妃儿子封王,将生母接出宫去共享天伦,通太嫔的女儿远嫁,和亲蒙古,短短四年之后便逝世于异乡,空留通太嫔独自一人,在宫廷一隅守着女儿生前的小物件和脑子里的那点回忆熬日子。
虽说女婿争气,立了军功,给女儿挣了一个固伦公主的名分,自己一个贵人也因此被尊封为嫔,可女儿人都不在了,她一个糟老婆子,名分有什么用呢。
初时每次想起对方,通太嫔还又嫉又妒,可整日对着好像永远不变的宫墙,慢慢地,心里头什么不平都磨没了。
这就是她的命,不能不认啊!
定太妃跟通太嫔问了好,却不知道说什么,短暂寒暄两句之后便冷了场,然而沉默片刻后,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再有什么龉龃,到如今都是年逾古稀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密太妃和勤太妃也同定太妃见礼。她们两个运气不太好,雍正登基时按照康熙遗旨,放了有儿子的年长嫔妃出宫奉养,她们那时候年纪太轻,只得留在宫里。等够了年龄,乾隆登了大位,却只愿意让她们腊月逢年和节庆生日出宫与儿孙小聚。如今见到能和子孙朝夕相处的定太妃,两位太妃不免羡慕。
定太妃也在心中感叹两人时运不济,她虽然因为早早就出宫,没能像密、勤两位太妃一样被加尊封号,但在儿子府邸里头做个自在的老封君,可比困在这宫墙里头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只是这话若是说出口便是得罪人了,定太妃只提起喜事,笑着对密太妃道:“听说你家允禄前几日刚得了个小儿子?”
果然,提起刚抱的大孙子,密太妃什么念头都忘了,合不拢嘴道:“是呢,是个壮实的,足足八斤八两!”
皇贵太妃一惊,“哎呀,那孩子额娘吃了不少苦头吧!”
密太妃点头,“可不是!又是头胎,孩子折腾了许久才落地。不过幸亏孩子额娘是个好生养的身子,有惊无险!”
皇贵太妃笑道:“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一旁有人接话,“所以说娶媳妇儿还是这样的好,纤纤细细的可不能要!”
“可别说,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呢,上个月那谁家的贝勒娶侧,可不就是病恹恹那口?”
众人就这样聊起了家长里短,哪家小子到年纪取了新媳妇儿,哪家又人口兴旺添了新丁,跟大家族过年时聚在一块一样热闹。
过了一会儿,皇后领着嫔妃们也到了。
虽然皇贵太妃她们辈分高,但论身份自然是皇后最为尊贵,众人被扶起身,迎接凤驾。
看着皇后身上明黄色的龙袍,皇贵太妃眼中掠过一丝怅然,不过转瞬便消失无踪,快得像是错觉。
皇后没等皇贵太妃拜下去便扶起了她,含笑道:“今日您可是寿星公,快别多礼。”
皇后一来,座次便要重新安排,皇后和皇贵太妃一起坐在上首,众人各自见礼后入座。
小辈们挨个儿献上准备的寿礼,云梧呈上的便是一套亲手抄的佛经。
皇贵太妃打眼一瞧便喜欢上了,经书字迹端正大气,却又不失娟秀灵动,十分赏心悦目,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上头的字比平常大了那么一号,显然是照顾皇贵太妃上了年纪,容易眼花,特意写大了一点,便于阅读。
虽然说当作寿礼进献的佛经不是真的用来看的,但是能考虑地这样周全,送出这份礼物的定是个机灵细心的。
皇贵太妃回想传闻中的娴妃——虽说位份不低,却不受宠,同级的纯妃更是要踩到她头顶了。本以为她是个懦弱木讷的性子,可如今看这笔字,皇贵太妃不由改了这个想法。
抬眼打量着云梧,小丫头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崇敬憧憬,皇贵太妃不由失笑,刚还夸她机灵,现在一看,分明是个傻孩子。
她眼神柔软了几分,笑着对云梧道:“丫头倒是合我的眼缘,以后有空,愿不愿意多来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云梧愣住,一旁的皇后也是没想到素来闭门避嫌的皇贵太妃居然看中了云梧。但她反应比云梧快些,笑着打趣道:“难得见皇贵太妃对谁青眼呢,我可要醋啦。”
“被我一个老太太看中哪能叫青眼,分明是受苦受难才对,你是六宫之主,我哪敢打你的主意呀,”皇贵太妃笑着嗔了皇后一眼,对云梧道:“我这寿宁宫除了檀香味比别处重几分,再没其他的了,丫头若是不嫌弃,就来陪我抄抄经。”
云梧回过神来,不由又惊又喜。眼前的佟贵妃是什么人?当年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亲身经过九龙夺嫡,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个眼神里都是沉淀的岁月风霜。这种老人精,随便一句指点都受用不尽,云梧乖乖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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