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化作虚无之后,徐青的意识也在逐渐剥离。她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回到现世,没想到一睁眼,发现自己趟在了一片碧草之上。
她站起来,环视四周。
这是一片被河网围绕着的芳汀,碧草如因,无数漂亮的小花在草丛间盛开,不远处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浅绿色的树冠之间露出湛蓝的天空。柔和的光束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照射下来,细小的花在枝叶间、光束里、半空中旋转飞舞着,白鸽张开翅膀,在纷纷扬扬的花雨里飞来飞去,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一样无忧无虑。
这是她刚来这个世界时的地方。
她又回来了?
徐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依然是浅浅的半透明。
她抬起手接住半空中飞舞的花,花瓣从掌心穿了过去。
——这个世界依然在排斥她。
“人类,你醒了哦。”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青转过身,看到了趴在水边石头上的年轻女子,顿时愣住。
“你从昨天早上睡到了今天早上,真能睡。”她的上半身趴在青石上,下半身泡在水里,鱼尾时不时挥一下。她是一个鲛人。
让徐青惊讶的不是她的鲛人身份,而是她的长相——她长得和谢鲸歌太像了。现世的谢鲸歌虽然看上去并不老,但她的眼神和行为举止中处处透着历经世事的沧桑,而眼前这个谢鲸歌,显然是鲜活的年轻人。
原来谢鲸歌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再次见到活着的故人,虽然知道不是真的,徐青仍忍不住激动,“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鲛人尾巴一拍,在溅起的水花中跳了起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宽大的青石上,“闲着无聊来玩玩咯,人类,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可很少有人类出现。”
“咦?”鲛人发现了不对,仔细看了看她,“你不是这里的人。”
徐青一愣,“你看得出来?”
“如果不是我,别人连看都看不到你。”鲛人的样子有些骄傲,说道:“这可是我们鲛人的天赋。我们对灵魂、对时空的熟悉感,可不是你们人类能想象的,连九天之上的神明有时候都需要找我们帮忙。”
她身上的鱼鳍和尾巴上的尾鳍晃了晃,“你来自别的世界,对吗?你是不是认识那里的我?”
徐青坐到她旁边的石头上,“这都能看得出来?”
鲛人点点头,“能感觉出来嘛,而且你都变成这样了,一看就知道是快要离开了。时间和空间有那么多,偶尔重合也正常。”
鲛人托着腮,有几分好奇地问:“在你们那个世界,我叫什么名字呀?”
“谢鲸歌。”徐青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叫谢鲸歌。但你活得太久了,我不知道其他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
“我现在叫阿鲸。”鲛人笑了起来,笑容明快而生动,“那以后的名字和我现在很像嘛。你说我活了很久……那时候我多大了呀?”
徐青回忆了一下,说:“你没有和我说过。但我猜,至少有五六千岁了吧。”
“哇,我这么能活!”鲛人少女欢呼雀跃,“那我以后肯定肯定修成大妖了,不然不可能活那么久。谢谢你啦人类,给我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
她想了想,又说:“族里的长辈说鲛人要知恩图报。你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你想知道的消息。你有什么问题吗?说出来我可以给你解答的哦。”
“那你知道我怎么才能回去吗?”徐青问,“或者,我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拥有实体?”
“拥有实体是不可能啦。不过怎么回去这件事我可以解答。”鲛人转了个身,长长的鱼尾垂在水里,随着水波摇动,“如果不是你主动来的,那你能进入这个世界必然是因为某种契机。或者你身上带着能穿越不同世界的东西。”
身上的东西……
徐青想,她带的东西就只有那只已经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的包,包里的常年装的无非是化妆品,没什么特别的——等等,有一样东西是特别的。
——丹朱的那束头发。
而在现实世界开启界碑,想要借助界碑回到过去的,就是丹朱。
“想起来了?”鲛人问。
“是的。”徐青点点头,“可是它早就被水冲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到海里去了。”
鲛人笑了一下,“海里多好找呀,我去转一圈就能帮你找到。”
她手在青石上一撑,跳进水里,“正好我现在闲的无聊,带你去海里找找你的东西。”
徐青莞尔,“你们鲛人都这么乐于助人的吗?”
鲛人朝她招招手,“快点啦,你不会水我就拖着你去。”
徐青小时候在界碑那里生活,谢鲸歌常常带着她下水玩,对于这种操作已经十分熟悉,于是干脆利落地下了水,攀住鲛人。
“出发喽!”年轻活泼的鲛人喊了一声,轻盈地分水而去。
河流入海的地方,海浪和河水方向相冲,对撞出层层浪花,鲛人带着她倏地穿过,一入海,身侧水流的触感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让我感受一下……”鲛人闭上了眼睛,全身浸到水里,发丝在水中散开,声音变得缥缈起来,“海里的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会有痕迹,只要有痕迹我们鲛人就能感受出来……”
“带着你的气息的物品……”
“在那个方向。”鲛人睁开眼睛,浮上水面,拉着徐青朝目的地游去。
越向前游,越接近旸谷,徐青看了一眼远方高大的扶桑树,眼中有几分迟疑。
不知道小丹朱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视线尽头的天空突然变成了金红色!
“怎么回事!”鲛人突然停了下来,看向遥远的天边。
徐青说:“应该是金乌和凤凰在打仗。”
“又打起来了?!”鲛人脸色一变,“他们怎么天天打!还总在海面上打,每次都有一大堆着火的鸟掉进海里,鱼都要变成烤鱼了!”
熊熊的火焰从天边烧过来,无数璀璨火热的亮光从天空坠落,落入海中,把海水都烧了起来。
战线在不断向旸谷这边移动。
“金乌要输了。”鲛人判断道,“都被打到老家了。”
“金乌要输了?”徐青愣住。
明明古籍中记载的,这一场战役是金乌获胜,金乌一族从此站稳脚跟,盘踞天空几千载,成为神庭说一不二的霸主,直到帝江谋逆、后羿射日,金乌才遭到重创,几乎灭族。
难道史书上所记载的只是总体战争的胜利,但在这一场小战役里,金乌是输了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作为金乌故园的旸谷扶桑必然会被卷入战火,留在扶桑的丹朱也会……
难道正是因为这场战争,丹朱才堕魔的吗?
徐青一急,对鲛人说:“你能不能先带我去一趟旸谷?我朋友还在那里,我想带她离开。”
“你疯了吗。”鲛人惊诧地回头,“你知道金乌和凤凰打起来的时候,下方的海有多烫吗?整片海都是沸腾的,你想被煮吗?”
“而且你就算没被煮熟,去了又有什么用?除对时空特别敏锐的鲛人,谁都看不见你,你怎么带你朋友离开?”
几句话之间,天边中火红色的战线又向前推了老远,金乌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进入旸谷的边缘。
扶桑树最外缘的叶子已经燃起了火苗。
——我以前没有朋友的,他们都不带我玩。
——我是不是超厉害?
——我听说我娘是凤族的女武神,想去找她,但是她不肯见我,凤族的那些鸟还骂我。
——是不是她活着,你就回不来了?
——他们总是说天空中只能有一个王。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坏孩子……
——我不想我哥哥和我娘打起来……
幼年丹朱一句又一句的话语萦绕在耳边,越来越响亮,最后却突然被更大、更严苛的话语所覆盖。
所有的所有的声音都凝练成了史书上那一句冷冰冰的记载:
——【神女明烨,弑母入魔。】
书上冷冰冰的句子和幼小的丹朱曾说过的话语交叠在一起,回环往复地出现。
徐青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棵破云而出的扶桑,转回头来朝鲛人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但我已经决定回旸谷。你回家去吧,注意安全。”
“我要去找她。”徐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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