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小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 残余的魔物退缩回海里, 蛰伏在水下不敢冒头, 它们都被刚才一边倒似的绞杀震慑住了。
无数阴影在海面下飞掠来去, 海妖的长鳍和魔物的虚尾不甘地搅动出无数暗流。
丹朱也并非从头到尾安然无恙,她的衣裙上出现了许多被划破的裂口,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现在这些伤痕在神体本身的恢复力下正在缓慢地愈合, 然而伤处溢散着的邪气却徘徊不去。
丹朱皱了皱眉, 低叱一声, 那些邪气像被电了一样滋滋退了出去。
神罚对她的影响仍然没有消失。丹朱想,不然这些污浊之气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迟早要把这该死的“神罚”去除掉。
嗯?
丹朱突然间感受到了什么,迈步走向海滩。
那个方向的海妖魔物们嗖嗖地瑟缩着后退, 眼前的一片水域为之一清,只剩下那只梭子船仍在原处, 一半搁在沙滩上,一半浸泡在被染得浑浊不堪的水里,伴随着一波一波的海浪不停起伏。
“出来!”丹朱喝道。
“隔了这么多年再见面, 怎么还是这么凶啊。”这句话传出的同时,梭子船上的空气逐渐扭曲、凝结, 慢慢现出了一个轻盈的形体。
那是一个鲛人。她坐在梭子船的船沿上,身上披着鲛绡,银白色的长发垂在后背、肩膀、身前,鱼尾上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清光, 半透明的尾鳍在海风里轻轻拂动。
“谢鲸歌。”再见到这条鱼,丹朱毫不留情面地说,“你命挺大。”
“托了你的福。”谢鲸歌笑着,却怎么看怎么有种咬牙切齿的意思,“本来我都要跑了,你一把把我扔进池塘里是什么意思?”
丹朱进入界碑世界的时候走的是大门,正好误入了叛党破门而入后与守门人谢鲸歌的站场。
那时候叛党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在必经之路上安排了重重把守,丹朱处理干净了才得以进入大门——这也是徐青在分析了大门前后的场景,发现同一处站场出现了前后两次战斗的原因。
丹朱见到谢鲸歌的时候,她已经重伤不愈奄奄一息,丹朱急着寻找界碑,没有时间停下来救这个老朋友,连个招呼都没打,顺手把她放到了屋后的池塘里。
她们真的是认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了。
当年凤族与金乌大战,扶桑城倒塌,帝俊及时赶来逆转了战局。
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记得,水下还有一个绑在尖碑上的小女孩。
丹朱就这么被拖着沉沉坠去,下沉了不知道多久多深,被水流紧紧包裹。一开始是浑浊的海水,再往深里去就是尚未被污染的深层海水,海面离她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在她拒绝了魔的蛊惑,以为自己即将在深海里死去的时候,因好奇而离开族地游到旸谷围观的鲛人少女发现了她,潜下深海解开了她的枷锁。
后来扶桑重建了又覆灭,旸谷的位置被群岛盘踞,大地上的神魔掀起一场又一场杀伐,九幽之下的地狱火燃烧了无数次,她们依然保持着不怎么亲近却从未断绝的友谊。
“你们鲛人不是有水就能活过来吗?”丹朱挑眉。
谢鲸歌冷笑,“你什么时候才能分清,鲛人是海鱼,不是淡水鱼!”
“那个池子是徐青小时候给她玩水用的!底下还有温泉的泉眼,你把我扔进去是想做水煮鱼吗?!”
“徐青?你和徐青很熟?”丹朱问道,随即反应过来,“也对,你都混成九安看大门的了,认识自家大小姐也正常。”
谢鲸歌白了她一眼,说:“徐青是我一手养大的,和我女儿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是个挺可怜的小孩,被俞沛生当秘密武器培养,后来这个当爹的良心发现,借着她犯错的由头把她赶了出去,转而看中了自己的徒弟。”
她嗤笑了声,“可惜养徒弟和养闺女毕竟是不一样的,谢风一发现不对,想也不想就带着一群人叛变了。”
“俞沛生为什么收养徐青?”丹朱回手摩挲了一下颈间的红色珠子,“如果我的感觉没出错,徐青是伯益一脉的后人吧?这一脉已经没落到自家孩子送给别人养了吗?”
界壁是上古众神混战后人类为自保而设立的,东西南北四座界碑将它稳稳地固定在世界之间。
东夷部族距离东方界碑最为接近,便世代看守着它。当时他们推举出来的守碑人,就是伯益——传说中,他是少昊之后,颛顼之孙,皋陶之子,曾辅佐大禹治水,是禹退位后的新任华夏首领。然而很快禹子启篡权夺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夏”由此诞生,禅让制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九安的记载中,伯益退位后定居在界碑附近,带着他的亲信和子孙一同看护界碑。
后来战争又起,十日并出,生灵涂炭,东方界碑即将被破坏,东方部落的后羿射落九日、救人间于水火,在人间留下了无数传颂的诗篇。
李白曾经在《古朗月行》中写过:“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单独说这一句可能人们很陌生,但如果拿出全诗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这首放在现在都被每一个小学生熟背的诗,在它刚被创作出来的唐代就已经十分有名。
适逢唐时东方界碑守护者在进行从家族式向部门式管理的改革,于是便取了其中两字“九安”作为名字。
九安司由此诞生,一直延续到民国,后来从名义上成为了异管会的一部分,但在俞沛生的强势抗争下仍保持着相当大的独立性,和以前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把“九安司”的名字改成了“九安特区”罢了。
相较于南北西三方死的死收编的收编,九安的境遇已经相当不错了,俞沛生可谓功不可没。
谢鲸歌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注意到了她戴着的红珠子,奇道:“你把她的心头血都带走了。你们凤族的习俗不是婚礼上交换心头血吗?我说你怎么单身万八千年,原来是好这一口!”
“……情况特殊。”丹朱解释了一句。
“好吧。”谢鲸歌面上竟然有几分遗憾,“我这个小闺女从小就犯烂桃花,每一段感情都被绿,我还想着说不定换成和女性在一起能好点呢……”
丹朱嗤笑一声,“我怎么可能看上她?一看到她那张和那个人像极了的脸,我就恨不得……”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的想法都憋在了心里。
“即使是祖先与后代,也不会长得这么像。你养徐青这么大,就从来没怀疑过吗?”丹朱问。
谢鲸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但徐青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不要把那么久远的仇恨放到她身上。”
她轻轻晃动了一下鱼尾,尾鳍的末梢在海面上碰触出一圈圈涟漪,“你也知道我们鲛人对灵魂的感知非常敏锐,如果她真的是千万年前那位东君的转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徐青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除了因为小时候受过刺激导致偶尔行事过于狠厉之外,我并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九安自从唐代改革之后,血缘的影响越来越弱,后来伯益一脉干脆淡出权力中心,只有在九安需要的时候才出手。”谢鲸歌把话题从插科打诨中拨回来,说,“也许是出于几千年来互相陪伴而产生的依赖,界碑只认可伯益的血裔,每次九安需要打开界碑的时候必然要去请他们。”
“伯益一脉本来发展得不错,嬴姓十四氏都是出于这一脉,然而毕竟时代久远,到了晚清明国的时候就只剩下徐家这一支。十几年前徐家被寻仇,俞沛生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去,可惜已经晚了,只来得及救下徐家的小女儿。”谢鲸歌诉说着徐青的来历,“她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被吓坏了,谁都不敢见,俞沛生就把她放到了界碑这里,让我照顾她。”
她微笑起来,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高度,“我看着她从这么一小点开始慢慢长大成人,比以前在鲛人族地里养小鱼都有成就感。”
“那她后来为什么被降级?”丹朱问。
“你怎么对她的事这么好奇?”谢鲸歌促狭地取笑老朋友,“真看上她了?”
见丹朱又要变脸,谢鲸歌赶紧道:“好啦好啦,不开你的玩笑。”
“当年徐青带着天枢去执行任务,调查一番后发现与当年徐家的灭门仇人有关,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谢鲸歌叹了口气,“总之就是最后她把和当年灭门惨祸有关的仇人都杀光了,还是用的相当血腥的手段,不仅违反了九安的戒律,还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恐慌,连社会新闻都在报导。”
“回到总部评判过失的时候,她被判到了最严重的一档。”谢鲸歌慢慢回忆着当年的惊心动魄,“九安的雷刑霸道至极,从来没有人受刑之后还能活着。在九安,普通的死刑很干脆地就死了,雷刑却是让人经受无尽的痛苦之后才能死去。所以当时我们都以为徐青必死无疑,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经手的秘密太多了所以被俞沛生找个由头灭口——没想到刑罚结束,俞沛生带走了她的‘尸体’,大家连葬礼致辞都写好了的时候,她竟然又挣扎着活过来了。”
“但谁也不敢让她继续留在总部,想要把她关进牢狱,又怕激起天枢成员的激烈反应,于是干脆决定把她的职务一撸到底,流放到基层。也不指望她能像以前一样为九安卖命,只求她安分守己别再出乱子。”
谢鲸歌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木头的边缘,目光有些发冷,“那时候徐青刚苏醒不久,全身的伤都还没愈合,动一下都没力气,直接被连夜送去了青西。”
她是界碑结界的守门人,平日里半步都离不开,那一天却擅自离开了这囚牢般的界碑,冲进了九安总部。
她说:“青青听妈妈的话,咱不留在这里吃苦受累了,我带你回东海,找鲛族的祭司好好治伤。”但心里却是明白的,她和徐青谁都无法逃脱九安这个巨大的牢笼。甚至她能够顺利地来到徐青面前,也不过是俞沛生格外开恩,放松了路上的守卫。
徐青用脑袋蹭蹭她的手,说:“我听说青西这几年亮化做得很好,出隧道后的那一段路上,灯很漂亮。您就当我是去看了一场灯光展吧。”
当时的徐青还很虚弱,说话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谢鲸歌却觉得那句话一个字比一个字清晰,像一根根针扎进她的心里。
徐青最终还是被送去了青西,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治疗和修养期,过了很久才勉强痊愈,逐渐参与到基层的工作之中。
“还挺可怜。”听完之后,丹朱说。
她还以为……又是一个从小被夸奖着长大的家族继承人呢。
谢鲸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下可好,她以为我也死了。可怜的小孩呀。”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还活着?”丹朱问。
谢鲸歌摇摇头,“因为我必须去查一些事情。”
“我总觉得当年徐家的事情有古怪。”
“而只有死人,才能不被人所警惕。”
作者有话要说:老友即将变成婆婆/丈母娘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作者君给九安起名用李白那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它的前面是如此熟悉的句子23333
直到因为觉得名字熟悉,去查了查才反应过来是同一首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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