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原本是个和别的小朋友看上去没什么区别的小姑娘。
她上幼儿园大班了,过年时放了假, 她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坐在暖烘烘的客厅里吃年夜饭, 电视机里播放着花花绿绿的春晚节目。
小徐青平时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每隔一段时间去看望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但每到过年,一大家子人就会团圆到一起,欢度新年。
小别墅里弥漫着温馨喜悦。
桌子上是丰盛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爸爸开了一瓶珍藏的酒给大家倒了一圈, 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小徐青缠着要尝尝酒的滋味, 爸爸怎么样都不给, 最后小徐青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喝了一杯,被苦得又皱眉又吐舌头,泪花都挤出来了, 把四位老人逗得哈哈大笑,爸爸妈妈哭笑不得。
爸爸妈妈想让徐青回卧室睡觉, 然而一杯倒的小徐青却撒起了酒疯,死活不肯离开,最后在外婆的提议下, 他们只好让她倚着沙发盖着毯子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徐青听见爸爸妈妈在和老人们商量, 说是需要着手准备她上小学的手续了。
上哪个小学不都一样嘛。小徐青迷迷糊糊地想,反正青青永远都是最乖最棒的宝宝。
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染白了天和地,仿佛把一年里所有的不开心都埋起来了, 等到来年开春,那些被大雪覆盖过的地方就会开出漂亮的小花,妈妈说那是开心之花,会保佑乖孩子一年都开开心心的。
都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但那场雪却下了很长很长时间,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凌晨,下得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春晚的背景音乐越来越欢乐喜庆,咚咚的鼓声一下下敲响,主持人已经开始说跨年词。
“好热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徐青从毯子里探出脑袋,隐隐约约听见爸爸妈妈紧张的对话声。
“火!火烧过来了!”
“把青青送走,快。”
“联系九安那边,还来得及!”
怎么啦......
徐青想问,然而实在是太困了,她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起和着这迎春的鼓声,迎接有又一个崭新春天的到来!”
“是枯骨魔,魔界的使者。快带着青青走!”
“带青青去界碑,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让我们一起准备,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徐青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五、四、三、二、一——!”
“咚——!”
最后一声击鼓声落下。
和鼓声一起响起的,还有嘈杂的碎裂声。
小小的徐青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
客厅的窗帘被扯了下来,巨大的落地窗玻璃碎了一地,而窗外,竟是熊熊燃烧的火!
“妈妈!爸爸!”小徐青吓坏了,下意识地寻找找爸爸妈妈的身影。
妈妈抱紧了徐青,躲到客厅的角落里,急匆匆地捂她的眼睛,“青青乖,别看。”
然而徐青还是看见了。
火从花园里烧进屋子,窗帘、沙发、地毯都被点燃了,黑烟在头顶弥漫,熏得徐青眼眶都红了,几道穿着黑袍的身影冲进家门,手上持着锋利的武器,武器上占满了血,爷爷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爸爸和外公外婆和黑影打了起来,妈妈趁没人注意抱起她就跑,从客厅跑到走廊,沿着走廊跑回客卧,徐青感受到了剧烈的颠簸。
客卧的露台朝向北方,推开小门就是院子,她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然而她们刚到客卧的门外,那扇门就被踹开了。
许多同样一身黑袍的人影冲了出来,伸手就要把她从妈妈怀里夺走。
徐青吓坏了,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看着那双枯瘦干瘪的手朝自己伸过来。
妈妈抱着她连连后退,却一下撞上了追过来的枯骨魔,枯骨魔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扼住了妈妈的喉咙。
天花板上的灯掉了下来,直直砸在徐青幼小的肩膀上,砸得她生疼。
妈妈的力气突然爆发,死命挣脱了掐在脖子上的手,抱紧小徐青就往外冲去!
枯骨魔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一时间竟被她撞开,跑进了卧室里。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追过去,而是停在了原地,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
妈妈带着徐青冲到阳台门那里,一手撑到门上,却被烫地痛喊了一声——窗框和门框已经被烧的融化了,糊在一起,根本打不开。
窗外是一片火海,红红一片,遮住了所有的景象。
妈妈抱着徐青转身,发现屋内的火也从客厅烧了过来,火舌舔舐着客卧里的地板和寝具,迅速蔓延过来。
她们早已被火焰包围。
窗帘着了火,一点一点烧过来,母女两人几乎无立锥之地。
“妈妈!”小徐青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穿着黑袍的枯骨魔从火海里走了出来,阴森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了短刀。
他动作间,胸口的装饰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圆环形的装饰,正圆形的边框内,一个狰狞的兽头大张着巨口,咬着一块开裂的石头。
“徐家。”枯骨魔的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难听,带着森森的寒意,“守了界碑几千年,阻拦了陛下几千年的徐家。”
“就此覆灭吧。”
闪着寒光的刀挥下,妈妈把徐青放下来,只身迎上了刀刃。
腔子里流出的血覆满了徐青的整个视野。
在这个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大年夜,徐青失去了她所有的亲人。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过往、他们所有的情感,都埋葬在了今夜的大雪之下、烈火之中。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徐青都刻意回避着“过年”这个词。
因为她的“年”,永远下着一场停不下来的雪,永远烧着一场扑不灭的火。
永远回荡着循环往复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从十到一,又倒回去从一变成十,最后再次从十倒数到一。
没有尽头,没有明天。
“妈妈!”幼小的徐青爆发出嘶吼般的哭喊,搬起阳台小桌上的小马雕塑向凶手砸过去,却被轻而易举地挡开。
枯骨魔上前一步,提着徐青的前襟把她揪起来,胸口圆环形的装饰反射出幽幽的冷光,映得他的黑袍下露出的半张脸格外恐怖。
“坏人!”徐青双腿不停地踢蹬,却怎么也踹不到他。她手死死掐着枯骨魔的胳膊,竟生生挖下几块皮肤来。
“坏人要杀了你了。”枯骨魔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手中的刀即将刺入小女孩的心脏!
一阵磅礴的压力从窗外狠狠地压过来,阳台的玻璃瞬间破碎,举着刀的枯骨魔被冲得重重倒地,屋子里的火焰被横扫着压在了地上,没有重新燃起。
“谁?”小徐青惊呼。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窗外走进来,抱起了徐青。
“别怕。”他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感受到他没有恶意,小徐青不再挣扎,乖乖被他抱着走了出去。
他所过之处,熊熊火焰惧怕般地退让,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救了徐青的那个人穿着古色古香的白色衣袍,在一片烈焰和残骸之中整洁如新。
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很快在火焰的包围中化成了水,消失无踪。
“我是俞沛生。”那个人说,“我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九安的人。”
冰凉的手覆上了小徐青的眼睛,“别怕,等你睁开眼睛,就没有火了。”
然而徐青没等到那只手拿下来。
那只手逐渐变得透明、消失,俞沛生的身形也像空气一样消散无形。小徐青摔在了地上。
不,不是这样的!
徐青的思维突然一片清明,这天,俞沛生明明带她回了九安。
他喝退了无穷无尽的枯骨魔,打退了闻声前来的魔主帝江,带她回了九安,交给谢鲸歌抚养。
火围过来的那一刻,徐青的记忆和思维突然回笼。
这是一个幻境。
一个把人困在最不想回忆的时刻逐渐困死的幻境。
小小的徐青个子突然抽条,长高长大,几秒就长成了成年徐青的样子。
徐青长刀横扫,火焰在刀气的压力下后退了一下,很快又围了过来。
徐青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漫天漫地都是一片火海,她甚至感受不到她家的那栋房子的存在。
仿佛一切都被人抹去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徐青”站在火海里。
“徐青。”一个声音突然出现,飘飘渺渺,宛如从天边传来。
是谁?
是......丹朱?
徐青抬头四顾,入眼却只有一片火。
“丹朱,丹朱,是你吗?”在这种重复幼年的无助记忆,又举目无援、一片空荡的心境之下,丹朱的声音宛如黑夜中的第一缕晨光,划破了无边无际的空寂。
“徐青,你——”丹朱的声音夹杂在打斗声之中,突然顿住,咽下一声闷痛的呼声,过了一会才接上,“到我这边来。”
徐青往那个方向走去,火焰静悄悄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走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停住。
丹朱的声音很近,仿佛就在耳边,“把灵力凝聚在手上,伸出手来。”
徐青依言照做,右手伸向前方,却像是触摸到了一层厚厚的水膜。
徐青隐隐有一种玄妙的感觉,像是触摸到了时间与空间的边缘。上一次有这种错觉,是她被界碑拽进千万年前的旸谷后,和丹朱分别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她深陷水底,指尖触摸到的是丹朱的发丝。
而今的她被烈火包围,想要去碰触到的,是丹朱的声音。
她的手继续向前,穿过了这一层隔膜,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另一只手突然出现,倏地握住了她的。
那只手带着些许干涸的血渍,却美丽而坚定。
那是丹朱的手。
打斗声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徐青听得出是丹朱匆匆抵挡住攻击,结束了战斗,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整个人都从那个时空脱离。
先是手臂,接着是肩膀、面庞、腰背、腿脚,迅速又稳定有序地浮现在这个幻境世界里。
想要追击的司命被阻拦在他们亲手造出的幻境之外,徐青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咒骂声。
那些都暂时与她们无关了。
这个世界只有一片火海,和火海里的她和她。
丹朱原本的伤就没好,之前又独自与五个司命连翻苦战,咬着牙支撑下来,彻底进入这个世界后没了危机,强撑的那一口气一下子就散了,整个人顿时脱力,全靠徐青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你还好吗?”徐青担忧地问。
丹朱摇摇头,垂下的发丝蹭到了徐青的脖颈,“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趴在徐青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轻轻落在徐青的锁骨上,明明十分轻柔,徐青却觉得这比周围的烈火还要炽热。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徐青犹疑着抬起了手,放到了丹朱的头发上。
“没事了。”徐青说。
“我们暂时......安全了。”
*** *** ***
烈火熊熊燃烧着,却在蔓延过来时瑟缩退却——凤凰与金乌都是司火的神明,丹朱对人间的凡火有种与生俱来的控制力。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过了许久,等到丹朱从徐青肩膀上抬起头的时候,徐青直视着丹朱的眼睛,试探着问道,“我是说……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丹朱也注视着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一个相对隔离的距离,原本攀着她肩膀的手也顺势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丹朱的眼睛很漂亮。眉眼细长,内勾外翘,眼尾斜斜向上翘起,是标准的丹凤眼。漆黑的瞳仁里映照着火,像被火煅烧过的纯黑瓷器。
她的眼神一向清亮,即使在困境中也不会暗淡混浊,眼波流转间熠熠生辉。
徐青突然有一种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
“你应该是记混了。”丹朱像要掩饰什么一样笑了一下,最终回答,“你才多大?千万年前我还没被镇压,在神魔之间翻云覆雨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如果是在现代,我们也不过是见了几次而已。”
徐青笑笑,“就当是我没有问吧。”
“这是你的记忆里吗?”丹朱问。
徐青点点头,“这是我小时候的家。”
丹朱一愣,环视周围的大火,说道:“抱歉。”
“没什么,早就过去了。”徐青说,“能报的仇我都报了,当年召唤枯骨魔来徐家灭门的人都死光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后来俞沛生成了我爹,把我带回了九安,我总是做噩梦,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念,他就把我送到了界碑哪里,让谢鲸歌抚养。后来我就和谢鲸歌一起住在大海上,海洋就成了我新的家。离界碑近了之后,我的恶念果然被净化了很多,情绪也逐渐变得平静。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开始学习和系统地修行,就搬到九安去住了。”
“你在海里住了很多年?”丹朱问,“结果到现在还不会游泳?”
徐青觑了她一眼,“你不也不会飞吗?不会飞的鸟看不起不会游泳的人?”
丹朱:“......”
“反正我这么多年,从来都不会游泳,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有提过让我学游泳这回事。”徐青摊手,“后来我又受雷刑又流放,修养的时间里连走都没走过几步,更别提下水了,于是就一直旱鸭子到现在。”
徐青叹了口气,“唉,前尘往事皆成空。”
“雷刑,流放?”丹朱心里一动,想起了谢鲸歌说过的话,问道,“因为你私自复仇?”
徐青笑笑,没有回答。
何止单纯的复仇。
在某次带着天枢出任务的时候,她偶然发现了灭门仇家的踪迹。她把曾经参与过指使枯骨魔的仇人一个不落地找了出来,剁去手脚,剥皮剃骨,在伤口上淋糖水放蚂蚁,偏偏不让他们死,一直养到任务完成即将回总部的时候,才把他们活生生地扔进焚尸炉。
残忍至极的手段令九安的长老们不寒而栗,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徐青依照九安律例被重罚,被降级驱逐,淡出了九安的权力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徐青并不想让丹朱知道自己残暴的一面。
“你知不知道,枯骨魔在魔界地位并不低,是各路魔王的近身护卫。”丹朱说,“他们并不是区区人类能请的动的。”
“当然。可惜我盘问了他们很久,他们咬死了不说是哪位神魔指使。”徐青说,眼神里有锋利的光,“没关系,总会找到的。”
丹朱伸出手覆上徐青的侧颊,指腹划过一道道肉眼看上去并不明显的伤痕,“这么好看的脸,被雷刑的伤盖住,太可惜了。”
徐青先前被界碑送到千万年前的旸谷,随身的化妆品都丢失了,即使走的时候找回了包,但并没有时间化妆,回到现实后也一环扣一环,以至于现在还是素颜。
往常被妆容盖住的伤痕就这么直白地露了出来。
“女孩子的脸不能随便摸的。”徐青说,却没有把丹朱的手拿下来。
徐青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看看我们两个,明明刚才在海上的时候还剑拔弩张的,你还差点杀了我,现在又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丹朱无奈道。
丹朱轻笑了一下,放下手,身后光芒浮现,逐渐凝聚成了巨大的翅膀的形状。
翅膀扇动间带起无数气流,把熊熊烈火卷了进去,无边无际的火焰很快被分流,一道一道裹上她的双翼,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那双翅膀越来越庞大,渐渐的,此处空间的火焰都被卷入、消失,现出了原本的样子。
丹朱的翅膀也渐渐“熄灭”了,光芒一点点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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