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的,火焰消失后, 这座小院里并没有出现烟熏火燎的痕迹, 而是像从来没起过火一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冬青墨绿色的叶子上落了厚厚一层, 石子路也被覆盖成一片平坦,透过红梅扶疏的花枝可以看到落地窗里透出的温暖的光亮。
徐青转过头看向那扇窗,眼中依稀有怀念。
“你不进去看看吗?”丹朱问。
徐青深深地看了那栋房子一眼,说:“不了。走吧。”
丹朱却没有动, 徐青问:“怎么了?”
“我们走不了了。”丹朱示意徐青看向外面。
徐青抬头看去, 院落的边缘无限延伸, 无边无际的冬青丛铺展开来,石子路延伸到冬青丛的尽头。
尽头那里,是一片浓浓的黑雾。
黑雾翻涌着, 慢慢向中央的房屋推进。徐青拽了一把冬青的叶子,朝黑雾扔了过去, 叶子遥遥地飞进雾里,眨眼间就被吞没。
在它进入黑雾的一刹那,徐青感觉不到它的“生命力”了。
徐青脸色变了。
“枯骨魔的骷髅阵会把人带回记忆中最痛苦的场景, 反复轮回,无法解脱。”丹朱说, “离开这种幻境的办法只有一个。”
“——你当年是怎么离开的,如今就要怎么离开。”
徐青抿了抿下唇,说道:“当年是我爹把我带走的。”
现在俞沛生还不知道被关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雾快飘过来了。”丹朱说,“我们去房子里吧。”
徐青迟疑了一下, 最终还是跟在了丹朱背后,沿着石子路走向别墅大门。
她很不想,很不想再回去。
仿佛一踏进这栋房子,她就又变成了那个弱小、无助、绝望的小女孩。
屋内灯火明亮,春晚节目的背景音乐喜气洋洋,饭菜的热气飘着香味。
徐青踏进屋内,看到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其乐融融地吃着饭,而在沙发上,小小的“徐青”睡得正香。
“为什么会这样。”徐青面色一下子煞白。
明明刚刚......
听到有人进门,餐桌上的一家人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
快要零点了,春晚主持人在带着观众一起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咚——!!!”
火焰突然铺天盖地地燃起来,把满天满地的雪融化成滚烫的水,巨大的落地窗卡啦卡啦地碎裂,数不清的黑袍从外面蜂拥而入,弯钩的尖端闪着刺眼的寒光!
徐青闪电般出手,长刀横扫,朝枯骨魔们拦腰斩去!
然而刀锋所过,宛如抽刀断水,毫无声息地穿过了枯骨魔的躯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尖叫、哭喊、争吵、抵抗。
杀戮。
徐青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重演,所有的所有被烈火包围,烧成灰烬。
这一次,枯骨魔挥刀向小徐青的那一刻,俞沛生没有出现。
然而刀锋尚未入体,眼前的场景倏地后退远去,火焰熄灭,家具摆件回到原位,枯骨魔消失,大雪飘摇,屋子里亮起柔和温暖的灯。
只不过房间里没了原本的徐家人,只剩下丹朱和徐青站在空荡开阔的别墅里。
“反复轮回,无法解脱。”徐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丹朱的话,“意思是不停地重复当时的场景吗?不用和当年一样的方法,就永远也不能离开?”
丹朱点点头,“大致是如此。我以前也没有进过这种幻境,不太清楚。”
徐青沿着走廊走回客厅里,目光穿过落地窗看向外面。
黑雾已经蔓延地很近了,围起来的区域已经比原本的院落还要小,即将要碰到房子的墙壁。
“如果不离开,就会被黑雾吞噬,死无葬身之地。但这里又只是个固有场景的幻境,我们在里面做的一切都是无效的,根本无法离开。”徐青说,“这是个悖论。”
徐青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屋外不断靠近的黑雾,问:“这些雾是什么?”
“枯骨魔携带的骷髅阵里的的死气,采集自九幽之下,黄泉之海。”丹朱说,“死气对人类的伤害很大,几乎碰了就会死。所以千万不要沾上它。”
这时,落地窗上映出的徐青的模样突然变了——它的容貌逐渐扭曲、修整、重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那是徐青妈妈的样子。
徐青不由一愣。
窗子里的妈妈对着两人柔柔地笑了起来,笑容却瞬间扭曲,变得极为诡异,嘴巴咧到了太阳穴,露出嘴里好几排尖利的牙齿,眼眶里的眼球松动扭转。
徐青抬手就把窗户打碎!
“我妈妈是当年有名的美人,追求者能排满一整条香港中路,谁给了你这个丑逼勇气让你来假扮她?!!”
玻璃碎裂的瞬间,丑鬼竟然从里面掉了出来!
徐青一把揪过她,提着腿倒转过来把头往地上猛砸,“不知好歹不分美丑的东西,碰你都脏了我的手,我家窗玻璃都被你弄脏了!”
丑鬼发出一阵阵哭嚎,被徐青掉头从破碎的窗户扔了出去,直直扔进了外面的黑雾里,它在碰到雾气边缘时发出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随即整个身子都没了进去,失去了声音。
黑雾动了一下,像是在消化,动作停止后竟往后退了半米。
吃饱了就会后退?徐青想。
“你能碰到它——它有实体!”丹朱反应过来,“找找别的窗户和镜子!”
徐青瞬间就明白了丹朱的意思:黑雾以镜中妖鬼为食,如果能将源源不断的“食材”扔进去,她们就能获得一定的生存时间。
徐青立刻看向客厅里的电视——宽大的液晶屏幕上映出了她的影子。
她处于幻境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数字电视,液晶大屏刚刚兴起,电视屏幕是磨砂的,照出来的人影模模糊糊。
她几步跨过去,抬手就砸向电视,然而屏幕却并没有被击碎,徐青的手像穿过水面一样透了过去,手指触及是一片虚无空茫,屏幕里的影子也像水波一样一圈圈散去,消失无踪。
徐青一惊,赶紧把手抽出来,突然又听到咔啦的声音,一回头看到丹朱提起了边几上的水晶花瓶扔了出去,直直地扔进黑雾里,花瓶接触雾气后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声音,像烧红的铁一下子浸入冷水。
黑雾后退几步,停顿了一会,又慢慢围上来。
“屏幕里的影子跑到花瓶里了。”丹朱说。
徐青看了一眼即将涌入窗内的黑雾,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双手十指分开,呈莲花状相交、重叠、翻转,心中默念法诀,两手之间很快聚起了一团“气”,随后手掌倒放,指尖垂向地面,那团气顺着指引飞向地面,触地时竟发出了淡淡的金光。
徐青忽地正坐于地,手臂伸出,指尖在身侧地面上写下一道道符文,那团光随着指尖游走,在地板上镌刻出金色的文字。
很快,这个简易的法阵就完成了。徐青抬头对丹朱说:“借你一滴血用用。”
丹朱毫不犹豫,手指一撇,指腹沁出一颗血珠,轻轻地滴落。
这滴血落入法阵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霎时大亮,照得阵中的徐青都被映成了金色!
“嗷——”
“嚱——”
“呼——”
“吁——”
无数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原本安安静静的别墅里突然刮起了风,透明的半透明的身影从四面八方被“扯”了出来,向着徐青的方向聚拢。
丹朱注意到,它们的情绪很复杂,交糅着兴奋、渴望、恐惧等等许许多多难以描述的东西,一边畏缩一边又不得不向徐青那里飘过去。
“它们应当都是死去的镜妖,”徐青看上去有些疲惫,她闭了闭眼,说,“神明之血,对它们这些低等的魔物而言,是最恐惧的威慑,也是最诱惑的血食。”
丹朱的眼神波动了一下,“神魔已经几千年没在人间出现过了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当了千万年的神,也当了几千年的魔。她的名字曾让所有魔物闻名丧胆,她的躯壳也曾成为妖魔分而食之的盛宴。
不仅仅是魔物,九幽最广泛的死气也像有思想一样,不停蚕食着能接触到的神明的一切。
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那种“贪婪”和“狂热”。
在九幽之下绝望而愤怒的等待里,她剔除了每一根白骨,舍弃了每一寸肌肤,涅槃之火在无边无际的黄泉海里点燃,上古凤凰与金乌的血脉在最恶的国度里浴火重生。
她用全新的神之体堕落成魔。
“知觉吧。”徐青睁开眼睛看向已经贴到破碎的落地窗上的黑雾,双手结印,指向那里,低低地叱了一声,“去!”
早已死去的镜妖疯狂地挣扎抗拒着,无数次想冲进阵里扑杀徐青,却只能徒劳地在法阵的强迫下被推出窗外,一只一只地被黑雾吞噬,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等到声音平息,黑雾已经推到了院落的边缘,花园的栅栏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徐青垂眸看了一眼痕迹全消的地板,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丹朱伸出手把她扶起来,说道:“你脸色很差。是刚刚那个阵法的后遗症吗?”
徐青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笑,“这是召唤妖魔精鬼的阵法,能召来的都是极恶的东西,对人体而言会有些影响。”
“像这种和魔物擦边的法术一向是九安禁术,也就谢风一天天研究这些,亏得我爹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我曾经见他施过一次,大体记下了步骤。”徐青吐出一口气,“已死的镜妖算是恶鬼范畴里的,用这个法术自然会吸引到它们,何况又加了你的血。”
徐青垂着眼,看不出眼中是什么情绪,“如果不是今天这回事,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家里竟然藏着这么多镜妖。”
“你的养父救你之后没告诉你吗?”丹朱问。
徐青摇摇头,“没有。”
或许是怕碰到她的伤心处,俞沛生从来没同她说过当年的事。
不知是不是吃撑了在努力消化,黑雾停在栅栏那里不停翻滚着,却没有再前进。
“你说,幻境里的一切是把过去重复出来,放大恐惧,把人困死在里面。”徐青蹙眉,“但我从来不记得有黑雾这种东西。从来没有。”
丹朱却说:“它布阵的基础就是你的记忆,不可能凭空造出你记忆里没有的东西。它们必然存在过,你也见到过,但你当年太小了,没有注意,或者逐渐忘记了,它们就此藏在你的记忆深处,直到今天才被翻出来。”
“虽然知道回忆这些很痛苦,但你还是要仔细回想一下,镜妖、黑雾,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丹朱说。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枯骨魔来的时候放了火,却没有带来雾。雾出现了,镜妖也出现了。”丹朱说,“在你的记忆里,它们是割裂的——家人、枯骨魔、火焰,它们属于同一个场景,而镜妖和雾属于同一个场景。这两个场景是分开的,并非同时出现。”
徐青抿着唇,想了想,说:“我印象里最深刻的镜子……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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