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丹朱转过头去看向声音的主人,“你是……炎帝的女儿?”

    话一出口, 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火烫过, 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人类少女递给她一个刚削好的竹筒, 竹筒里盛了一汪清水, “喝点水吧。”

    丹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竹筒里清澈的水,接过来慢慢饮下。

    清凉的水沿着喉咙滑下,令人无比舒适。

    喝下水缓了一缓, 丹朱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炎帝的女儿,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青雀的人?她应该是你的姐姐吧?”

    问完, 又怕说得不明确,又毫无逻辑地加上了几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 但是长得和你很像。她说自己是炎帝的小女儿,不过现在来看小女儿应该是你?”

    “你说的是女娃吧。”人类少女轻轻笑了一下, “很多年前她就淹死了,你问她做什么?”

    居住在中原的人类喜欢把孩子叫做“娃”,男孩子就叫“男娃”, 女孩子就叫“女娃”。炎帝一向平易近人,和子民之间的关系和亲人一样, 于是部落里的居民都把他的子女当做自己的子女。炎帝别的孩子都很大了,只有这个小女儿生的晚,从小被全部落的人宠大,天天被“女娃”“女娃”地喊, 长此以往大家连她的本名都忘了。

    但丹朱一直记得——因为她曾经郑重地叮嘱,让丹朱不要忘记这个名字。

    “她……她真的死了啊。”丹朱声音低了下去,“她那么厉害,怎么就真的死了呢?”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来问她的消息?”人类少女反问道。

    丹朱直视着她的眼睛,像宣告主权一样说:“我是青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你还记得我们是朋友,我可真是荣幸之至。”人类少女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你既然还记得,为什么当初不肯来看我?”

    丹朱霎时愣住:“你是青雀?”

    “你真的是青雀!”巨大的惊喜瞬间袭来,丹朱一激动就要起来,却又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只好乖乖坐在原地,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类女子。

    距离她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很多很多年,青雀也从那时候的稚气未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找你。后来就听说你死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你竟然没死,”丹朱高兴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没死?不对不对我是说你为什么还活着?哎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我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问着问着,丹朱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

    人类的天人五衰无法避免,即使法力高强,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她不知道距离自己和青雀上一次见面到底过了多少年,至少几十年是有的,也有可能是上百年。青雀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及时当年没有在东海淹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早该病死、老死了。即使她有幸长寿,到如今也早就该变成沧桑老妇,绝不该是面前这种少女的模样。

    丹朱的语气逐渐弱下去,不确定地问:“你,你真的是青雀吗?”

    “你不希望我是吗?”人类少女看了她一眼,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肢体呈现出一种十分柔和放松的姿态,她的指尖搭在支起的长弓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我……”丹朱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人类少女神情有些冷淡,“你现在还能见到我,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活下来。”

    “几十年前,神庭逼迫我所在的部族将缴纳的贡品翻一番,我们不肯,神庭便怒而出兵。”人类少女悠悠地回忆着,嗤笑一声,“人类怎么可能是神明的对手?即使拼死反抗,也不过血流漂杵、死伤无数,最终只得忍气吞声,赔了无数贡品。”

    “我气不过,跟着班师的天兵一路追赶,途中暗杀了无数天兵,最后在东海附近被发现,被围攻,终于力竭,坠入东海溺水而亡。”

    丹朱愣愣地听着,想要伸手去抱抱她,却又站不起来,只好伸出手去拽住她的裙角摇了摇,说道:“青雀,青雀。对不起,我该早一点来人间找你的。”

    人类少女不为所动,淡淡地继续叙述着:“神明罚我入不了轮回,我的魂魄就从东海一路向下,渐渐沉入无底深渊,直到无边黄泉。”

    黄泉万古如一日,浩荡无垠,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能忍受得了这无边的孤寂,所有误入的灵魂都会在这片没有希望、没有光亮的黄泉之中日渐发疯、癫狂、湮灭。青雀的意识逐渐消散,执念化成了鸟,划破漆黑的黄泉回到人间,开始了漫长的投石填海之路。

    “我的魂魄凝聚成形,重返人间之后,他们都叫我:精卫。”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人了。”

    ——精卫。

    这个名字像一把巨锤重重敲在了丹朱的心上。

    对比起早早逝去的“青雀”,“精卫”这个名字无疑出名得多。

    人间原本犹如神明的后花园,闲暇时就来逛两圈,人类温驯而软弱,为求生存从不敢停止向神庭纳贡,一旦有人胆敢反抗,就会立刻被神罚赐死,灵魂丢入黄泉受无边痛苦。古往今来,数不胜数的人类魂魄在黄泉之中禁锢、湮灭。直到精卫横空出世,投石填海,硬生生用自己的力量连接了一条重返人间的路,将无数英魂带回人间。

    没有谁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没有谁知道这个早夭的人类少女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能够划破生死之隔的力量,或许只有漆黑黄泉中那条银河般明亮的归魂之路,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

    人类的英魂归来后,很快凝聚了麻木而涣散的人心,他们终于组织起了系统的强悍的反抗,从神魔手中一点点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大地。此时的神族忙于内部纷争,比起不起眼的人类,更关注天帝之位的更迭,索性撒手不管——反正哪怕人类折腾出花来,等最后神庭的事情结束,随便降下几个神罚,让人类死上一大半就是。洪水、大旱、地动山崩,哪个还收拾不了蝼蚁般的人类?

    但丹朱早先听母亲霓戈和凤王谈起这件事,霓戈说:“他们都低估了人族的潜力。现在放手不管,以后想要收尾会非常麻烦。”

    但凤族被拖在帝位之争中无暇他顾,只得暂时放下人间的事情。有次霓戈从卜筮房出来,把丹朱叫到身前叮嘱:“那个精卫,你要小心她。她是你毕生之敌。”

    那正是她和母亲关系最融洽、在凤族过得最舒心的时候,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直到今天与青雀重逢,被告知了她新的名字。

    此时的丹朱坐在桑野的土地上,想要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为什么会与青雀成为一生宿敌?

    我们、我们明明是朋友啊。

    “怎么不说话了?”曾经叫青雀,现在叫精卫的少女问道。

    “我……”丹朱看着她,犹疑地说,“你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丹朱。”精卫笑了一下,“你也是一样。上次见时你还是金乌的小公主,如今却成了逃跑的阶下囚。世事从来无常,我怎么可能还是以前的我呢?”

    “总会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丹朱摇摇头,带着一点点执拗,“就好像你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伸出援手。不然人类和神族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个神女?”

    “你呀……”精卫看着她,眼中有叹息一样的意味,“我是为追捕帝江而来,救你只不过是顺手罢了。”

    “帝江和他的手下在人类的聚居之所肆意伤人,我们已经追捕他很久了,直到昨天我才找到他的踪迹。”精卫叹了口气,“也多亏你之前伤了他,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地……”

    她的话意犹未尽,丹朱不由接道:“不能这么容易地打退他?”

    精卫淡淡道:“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地逃跑。”

    丹朱:“……”

    “那可是帝江啊,远古之时就已经存在、凝聚世间至邪至清至浊之气而生的神明,我才多大?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精卫抚摸着身边的长弓,说:“我带了能压制住他大部分力量的箭,他之前又被你重伤过,所以我才能和他周旋那么久。后来我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帝江的实力,即使是重伤状态的帝江,也不是我能抵抗得了的,就趁他不备带着你跑进桑野来了。”

    丹朱艰难地说:“……谢谢了。”

    “不客气,助人为乐是我们华夏族的传统美德。”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了过来,围着她们一圈圈转,精卫抬起手,一只白色的鸟轻轻巧巧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歪着圆圆的脑袋看向丹朱。

    “你的本体不是金乌吗?”她好奇地问道,“从昨天晚上开始,附近的鸟就往这边聚集,我听说只有凤凰才能吸引未开灵智的鸟儿,难道太阳金乌也有这样的特性?”

    丹朱嘴角牵了牵,“一半是。”

    “一半是……”精卫思索了一下,“你就是那个明烨?”

    丹朱点点头,冷笑道:“怎么,后悔救我了?”

    “为什么要后悔?”精卫奇怪地问。

    “我弑母叛族,金乌和凤族都在追捕我,帝江也盯着我,你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吗?”丹朱撑着地面站起身,表情像是在犯倔,“我以前见过许多想要帮助我的神明、妖怪、人类,每次一知道我的身份纷纷都跑了,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何况你身份特殊,又要顾及到人类部族,当然不会愿意和我这么个大.麻烦扯上关系。”

    她站直了,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精卫,“你想走就趁早走,不要磨磨唧唧。”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没好,被长箭贯穿的地方随着动作渗出血来,密密麻麻的疼痛缠绕着她,丹朱却强忍着,冷下脸赶人。

    精卫无奈道:“丹朱,你又在生什么气?”

    精卫手背上那只圆脑袋的小白鸟被气氛所惊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走啊。”丹朱看也不看它,“回你们人类部族去,省的还要和我这个被你们厌恶的神族打交道。”

    精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提起长弓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神话传说里,炎帝幼女女娃,亡于东海,化身为鸟,是为“精卫”。

    就是精卫填海的那个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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