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的背影没入深林后,丹朱一下子松懈下来, 强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散了。她靠着树干慢慢委顿下去, 艰难地深呼吸。
浑身是刺的神女坐在树下, 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
每一个肯帮助她的人最后都死了。
走吧,走吧,别再让她看到死亡了。
青雀还要顾及自己的部族,她不能拖累青雀, 让青雀陷入无休止的神族纷争里。
是她一直对不起青雀, 不能再拖累她了。
“扑簌扑簌——”
树林中传来了微小的声音, 掩在风声和树木抖动声之中几乎无法辨别。
丹朱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如今她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迎敌,却也只能硬撑。
丹朱将曲阿插在地上, 紧紧握着剑柄,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出来!”丹朱厉声喝道。
五道身着白底金边斗篷的身影在周围逐渐浮现出来, 慢慢朝丹朱聚拢。
“司命神?”丹朱冷冰冰地说,“你们不在神庭好好呆着,跑到凡间来凑什么热闹?”
“神女明烨。”正对着她的司命冷冷开口, “你叛族弑母,罪无可赦, 天帝命我们将你缉拿,回神庭论罪。”
“天帝?帝俊?凤族的事,和他金乌有什么关系?”丹朱冷笑,“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干什么去了?等我母亲死了, 他又这么上心?”
丹朱用剑支撑住身体慢慢站起来。
她的眼睛一点点变成了血红色——她点燃了自己的血。
金乌与凤凰均为神明中极为优越的血脉,然而双方放的混血却不仅仅无法获得任何一方的全部力量,而且还会因血脉的冲突而长出各种各样的怪病,比如像丹朱这样迟迟无法化形。
她想要运用自己父族母族的力量,只能刻意地从体内提取血脉燃烧。
这种揠苗助长式的方式对身体的伤害是极大的,然而她现在几乎到了绝路,只有放手一搏才能有一线生机。
尖锐而庞大的热量顺着脊椎直冲上后脑,丹朱强压下喉间的血腥味,长剑直指身前司命,“废话少说,来吧。”
五位司命神迅速冲了过来,白袍的金边在森林里划出明亮的弧线,丹朱纤瘦的身影很快就被五幅宽大的神袍包围。
司命成神已久,实力强劲,从法力和作战经验上来讲丹朱占不到任何便宜。何况丹朱的身体早已被连番苦战耗空,此时应对得即为艰难,很快身上又添了新伤。
“铛——!”“锵——!”“砰——!”“噗——!”
兵器交击、肢体相撞和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在深林间回响,时不时夹杂着几声被丹朱狠狠压下去的闷哼。
她凭着一股狠劲儿硬撑着,宁愿受伤也要拼了命的攻击,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伤换伤的打法,令五位司命短时间内竟奈何不得她。
然而丹朱也冲不破他们的包围。
五位司命相传是五兄弟,同时成长同时成神,他们之间的配合几乎天衣无缝,每当丹朱专攻一人奋力突围时,其他四人就会迅速救场,没给她留下一点突破的空隙。
丹朱外放的灵力已经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司命们知道这代表着她的力量早已枯竭,现在不得不把骨血深处的力量化成灵力使用,虽然看上去凶狠,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等她的血烧干了,她就离死不远了。
他们索性不再费心思攻击,只是慢慢拖着战局,等拖到丹朱灯枯油尽再下手抓捕。
血液燃烧的哔剥响声在筋骨间炸开,耳朵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丹朱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红色,她咬着牙强撑着,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愤怒而不甘的嘶吼。
我才不要死在这里。
背负着无法洗脱的骂名,作为畏罪潜逃的杂种,像狗一样死去。
我要活下去。
要用不灭的火烧空一切沉滞的、昏暗的、压抑的东西。
要在烈火之中获得新生!
炽热的火苗从她体内燃起,沿着心肺、筋骨、皮肉迅速膨胀、扩散,她整个人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团!
五位司命惊骇地后退,却已经来不及,被火焰燃烧带起的烈风猛地击飞。
火越烧越烈,顺着丹朱脚下的草地蔓延,很快把树木都包了起来,这片树林刹那间成了一片火海!
火焰的中央,逐渐出现了一道璀璨的金红色光芒。那道光越来越大,压着火焰向两侧分开。
丹朱悬浮在半空,被那光围在中央。
金红色的光芒缓缓凝聚,轮廓逐渐变得明显,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像凤凰又像金乌的神鸟幻影。
凤首高昂,脖颈舒展,双翼上是精美的纹路,九根长长的尾翎在半空中轻轻浮动着。
丹朱睁开了眼睛,那道幻影随着振动起来,神鸟展翼,磅礴的神力向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这片树林眨眼间被夷为平地。
*** *** ***
过了许久,火焰熄灭,神鸟幻影消散,丹朱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想要撑起胳膊,却只能无力地蜷缩几下手指。
重伤的司命神从地上爬起来,剧烈地咳嗽着。
他们还没有死。
为首的司命走到丹朱身旁,从怀中取出了匕首。
丹朱恶狠狠地瞪着他,然而在别眼中只不过是徒劳而微弱地眨了下眼睛。
“带你的尸体回去,也算是交差。”他说着,举起了那把覆了层层符文、专门用来刺杀神明的匕首。
“铛——”玄铁长箭精准地射中了匕首,巨大的力道震地司命手腕发麻,匕首瞬间脱手,被箭撞在了地上。
玄铁长箭深深没入地面,雪白的箭羽微微颤动。
“谁敢公然与神明作对?!”司命疾声高喝。
他谨慎地环视四周,却毫无所获。
“倏——”
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过后,地上躺着的丹朱不见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支黑漆漆的长箭。
*** *** ***
精卫一手握着弓,一手抱着丹朱,在树梢间疾行。
丹朱的神鸟幻影把附近的树木都烧光了,精卫不得不一路开着隐形术,直到逃到战场波及范围之外才得以在树枝间穿梭飞行。
“你的仇家怎么这么多!”一边逃跑,精卫一边说,“要不是我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你是不是就要在原地等死了?”
丹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精卫的肩膀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让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她喉咙里嘴巴里全是铁锈味儿,浑身上下哪里都疼,眼前一片眩晕。
等到精卫停下来,把她放到地面上的时候,丹朱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一口的血从她口中被咳出,仿佛要把体内剩余的所有血液都吐个干净。
丹朱歪倒在精卫的怀里,沉沉地陷入昏迷。
*** *** ***
精卫的速度很快,有着人类难以达到的轻盈,她为了躲避那几位司命飞得很远,等丹朱再次醒来,才发现她们已经离桑野深林的边界线很远了。
虽然距森林腹地还早着,但这个地方已经足够震慑外面的追兵——不论是金乌、凤族亦或其它势力,没有谁敢轻易踏入桑野深处。
这片远古神明遗留下来的土地,秉持着独立而特殊的生存体系,将外面的一切排斥在外。
然而其中的生存法则却仍保留着原始血腥的丛林法则,妖兽凶残喋血,又在无尽的年岁里积攒了浑厚的妖力,在这里生存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丹朱重伤修养的日子里,精卫守着她,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来袭的妖兽,直至她痊愈。
“你这个人族将军当得这么闲吗?”最开始的时候,丹朱还时不时刺她一下,精卫表面上摆出一副不和伤员计较的云淡风轻,等到下次换药包扎的时候却使老大的劲,疼得丹朱龇牙咧嘴。
“心口不一的家伙。”丹朱说,“你真的要和我一直待在桑野吗?不管你的族人了?”
精卫把碾药的石臼放到一边,手指在身侧长弓的纹路上抚过,淡淡道:“你又为什么要待在桑野?”
“因为我无处可去。”丹朱说着,眼中带着无处安放的茫然,下一句却又突然讥诮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天地这么大,我却只能躲在这里。”
两种南辕北辙的情绪之间毫无过度,让人有种它们同时存在的错觉。
“等你伤好了,”精卫说得很慢,像是在极为慎重地组织语言,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简短,“和我一起回中原吧。”
丹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你想把神明的纷争带给人类吗?还嫌人类现在不够扎神庭的眼?”
精卫说:“人类虽然势力单薄,但藏住你的行踪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躲在人群里隐姓埋名,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一直到所有的神魔都忘了我,再灰溜溜地出来?”丹朱说,“可我不想。而且难道你的族人会愿意吗?收留一个和人类有仇的神族、一个带着一身麻烦的在逃神女?”
“你是人类,我是神女,我们注定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凤族吗?”丹朱突然问。
精卫摇摇头。
其实“明烨”这个名字挺出名的。
她是金乌与凤凰的混血,出生不久两族就反目成仇。她幼时一直被遗留在旸谷,直到不久前才被接回凤族的南禺城。她的母亲霓戈是凤族的武神,凤王的亲妹妹,于是她甫一回去就被封了公主,所有规格都按照最高的来,她一下子变得尊贵起来,甚至有传言说凤王有意培养她继承王位,但因其为混血,只得作罢。
然而好景不长,在和魔族的战争中,因战机被泄露,霓戈的部队被几十倍的敌人围堵,全军覆没。凤族在南禺城和军队里层层排查,最后查出泄密者是明烨——明烨叛变,将自己母亲的性命作为投奔帝江的献礼。
之前精卫听人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如果是真的,肯定是明烨脑子被磕坏了;如果是假的,那就是传消息的人脑子被磕坏了。
霓戈活着,明烨就是凤族尊贵的公主;霓戈死了,她什么都不是。她叛族图什么?
丹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冰冷。“我的母亲战死沙场,连捧骨灰都没剩下。我知道后去战场的废墟里到处找,把她只剩一半的断剑带回宫中,凤王把断剑扫在地上,说:‘没用的东西!’。”
“泄露军机的在凤王后宫,他自然不愿意名声受损,恰好之前帝江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我,非要拉我入伙——”丹朱冷笑着说,“他们就干脆把这口黑锅扣在了我头上。”
“可惜他们没想到我逃了。”丹朱的眼神烈烈如刀,“他们想把我抓回去——但我只会在多年之后,以一个复仇者的身份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去中原呢?”精卫说,“去我那里,你依然可以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你依然可以回去复仇。”
“不,”丹朱摇摇头,“桑野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这里没有谁敢来,我可以拥有一段漫长的、不被打扰的时间。”丹朱抬起手,接住林中飘落的不知名的细碎白花,花瓣很快落满了一捧,“我体内金乌与凤凰的血脉互相掣肘,所以我无法有效运用自己的力量。桑野中到处都是上古神明遗留的气息,这是最接近神力本源的东西——它或许能融合我两种不同的血脉。”
“我之前一路奔逃,就是为了躲进这里。”丹朱笑了一下,朝手中的花堆吹了口气,细小美丽的白色花瓣在半空中飞舞,她隔着白花的空隙看向精卫清雅美丽的面庞,“而这里也给了我巨大的惊喜——我在这里再一次遇见了你。”
精卫表情仍是淡淡的,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不算是惊喜。很可惜你没能再见到活着的青雀。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丹朱道,“我这不是见到你了吗?”
“不。你来得太晚,太晚了。”
“青雀很想念丹朱。你当年,为什么就没能来人间呢?”精卫看着她,似乎有无数话语想说,最后却全都藏在了心里,“哪怕很晚,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只要是在我坠入黄泉之前,你都来得及见‘青雀’最后一面。”
那时候的丹朱看到精卫复杂的眼神,只以为她是在感慨命运无常。如果丹朱那时就能敏锐地察觉不对的地方,那么后面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然而这时候的丹朱只是说:“我错过了很多年,但现在重逢,也是一样的。”
“你说得对,都是一样的。”精卫微微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在这里耽搁太久了,也该走了。”
“你是神女,我是人类,我们注定要刀戈相向。”
精卫说:
“下次见面,我们或许就是敌人了。”
*** *** ***
第二天的清晨,当丹朱醒来,发现身侧不见了精卫身影的时候,她就明白,精卫是真的离开了。
人类部族的将军,毕竟不能永远陪着一个敌我不明的神女消耗时间,她总要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桑野的森林里草木茂密,鸟鸣兽吼风声阵阵,丹朱却觉得身边空荡死寂。
她苦笑了一下,沿着鸟类敏锐的方向感一路向桑野深处走去。
她感受着这片广阔沃野中的力量,日日与妖兽相搏,从满身伤痕到游刃有余。
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
多年后丹朱已经成了帝江麾下战神,精卫也成了神庭的东君,再见面时,丹朱突然想起了那天清晨百鸟清鸣,人类少女递来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
然而那时候的她们都已经度过了波澜起伏的无数岁月,都已经能毫无破绽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情绪,悄无声息地扮演着陌生人。
*** *** ***
所以把她带回这段记忆里做什么呢?
再回忆一遍少年成长史,忆苦思甜吗?
千万年后的丹朱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过去的自己在桑野里慢慢长大。
她看着最开始的自己跌跌撞撞地躲避无法战胜的妖兽,缩在树洞里屏息隐匿;她看着后来的自己提着曲阿冲向盘踞一方的大妖,剑锋直指要害;她看着最后的自己剿灭一群又一群妖兽,浑身浴血,曲阿的剑身都被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她看着自己一步步成长,看着妖兽禽鸟一一跪伏,看着自己离开桑野,深林的边界线成为自己背后模糊的风景。
一幕幕场景像按了快进键,刷刷地放映过去。
镜妖会让人看到人最厌恶的自己——她难道讨厌这个在桑野挣扎求生,像野兽一样成长的自己吗?还是讨厌那个后知后觉,忽略重逢时的种种奇怪之处,迟钝地错过最后一个挽救的机会的自己?
丹朱突然察觉到,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未主动回忆过这段时光。
桑野的森林、妖兽、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还有那个离去的人类少女。
这些东西被遗忘在了记忆深处,在漫长的时光里慢慢落满了灰。
昨日种种已于昨日死,早就该放下了。
眼前的场景慢慢变暗、泛黄,像陈旧的书页被折了起来,这个由回忆支撑起的世界一点点坍塌,而世界之外,隐约叠着现实世界的重影。
气流在世界中央凝聚,形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
丹朱看着这面镜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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