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
天雷从乌云之上霹雳而下,带着霆霆之威, 道道闪亮的电光在阴沉昏暗的海域里蜿蜒出刺眼的雪亮, 所过之处生灵不渡, 妖魔灭形, 海面翻上来密密麻麻的海妖尸骸,污浊的血液搅和在一起,把海水染得浑浊不堪。无数道天雷劈向界碑,界碑在这几乎疯狂的攻势下震荡不已, 却始终巍然屹立。
层层叠叠的海浪压向界碑, 残余的电光在水中流窜, 攀在界碑的外壁上铺成了密密麻麻的网,却无法破壁而入。
界碑之内,无数条通道和岔路上分布着或零星或数量众多的尸体, 那是叛党为探路而造成的牺牲,一直没来得及清理。之前被打断的祭祀重新开始, 准备好的祭品被一一推进“墟”中,阵阵哀嚎令人不忍细听,血液把墟中那道光都烘出了微微的红色。
“风一, 祭品不够了。”大长老刘准和谢风一并排站在墟的正前方,皱眉道, “本来万无一失的准备,偏偏毁在了徐青和王霜序那两个丫头片子手里,你要是肯早听我的把她们收拾了,现在哪用得着这么费力!”
“掌管人事调动的可是您, 王霜序外调的这几年,您连她去了哪都不知道,我又从何下手?”虽然用着敬称,但谢风一口吻却丝毫不见对师叔的恭敬,反而带了几分戏谑,“至于徐青,我要是那么轻易就能解决她,还会让她压在我头上那么多年?”
刘准冷笑一声,“徐青前几年重伤快死了的时候,明明是你下手的最好机会,你犹犹豫豫拖到现在,怕是余情未了吧!”
“师叔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谢风一说,“还需要晚辈帮您回忆一下,您对徐青下手的时候是怎么被谢鲸歌打得满地滚吗?”
“你——”刘准资历老辈分高,何时受过这种气?然而他刚要发作,肩上却突然搭上了一只手,硬生生把他的话都憋了回去。那只手宛如玄铁,牢牢地扣住了他,刘准惊觉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谢风一拍拍刘准的肩膀,幽幽地开口:“师叔,您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可以休息了。”
谢风一的话里带了太多恶意,刘准霎时毛骨悚然。
你想干什么?刘准想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手下人也已经发现了祭品不够的现象,前来汇报。刘准听见谢风一说:“去我们来时的路上,把死去的兄弟们都带过来吧。”
手下领命而去,很快一具具尸体就被送了过来,摞成了一座小山。而原本分散各处进行着不同工作的部下们也都聚集到了界碑的中央大厅。
谢风一在墟前转过身,面对着他们,肃然开口:“诸位想必以前都在九安见过或者听闻过我我。我是谢风一,谢家灭门后唯一的幸存者,九安司之主俞沛生的徒弟。我从记事起,就踏入了修行之路。家中长辈在教导法术之余,也总教我宽容内敛。我的先祖、我的亲人们,隐藏于世,恪守准则,不敢表现出任何与世不同的地方。”
“我和在场的诸位一样。我们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可以使用;我们明明可以生活优渥,却不可以彰显。”
“我们自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挚友,为了不为人知的世界前赴后继死而后已,他们的事迹始终无人知晓,慢慢地成为保密卷宗上一个个尘封的名字。我们最困惑的,并不是为什么自己要付出努力与牺牲来保护那些我们根本不认识的普通人,而是当我们倾尽所有之后,为什么不能把姓名展现在阳光之下?为什么别人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
“我们甚至必须主动隐瞒、后退、忍让;我们必须形单影只、离群索居。当我们与普通人有了交集,当我们与普通人发生了冲突,只要稍微显露出自己的不同,就会立刻被九安介入、隔离、甚至处罚。不问缘由、不论是非,只是因为我们绝不可以让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
“哪怕我们的家族被寻仇、灭门,我们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为他们报仇——因为这是犯律,这会影响到普通人类的生活秩序。”
“在此的诸位或许不曾有血海深仇,却都有过愤懑屈辱。我们明明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却要受到种种限制;我们明明为守护普通人付出努力、青春乃至生命,却不会有任何褒奖;我们明明对这个世界恩重如山,却只能小心隐瞒,活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之中。”
“但是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当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九安又做了什么呢?它让我们隐忍、让我们克制、让我们不可以将自己暴露在世人面前;它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们的血泪带它的地位与荣耀;它是玄学界的巅峰,是所有修行者赞不绝口的典范!”
“而我们就是这座丰碑之下的累累白骨。”
“九安总说我们都是无名的英雄,但我们始终没有获得与付出相匹配的回报,这一切让‘英雄’这两个字显得无比可笑。”
“没有人愿意当阴影里的人,谁都想要尊敬和赞美。”
“人类给不了我们的公平正义,神魔可以。”谢风一说,“今天之后,我们不必再压抑自我,我们可以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让那些愚昧的普通人类拜倒在我们的脚下。”
“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是无人知晓的英雄。我们的姓名将永垂史册,我们将获得梦寐以求的荣耀与自由。”
叛党们强压下激动之情,看向谢风一的眼神亮得骇人。
谢风一走过那座尸体堆成的山,“祭品不够,就用我们自己来填。这不尽的尸骸,将铺就神魔降世的阶梯,他们的祈愿与渴望,比任何祭品都要真挚。”
他抬起手,无形的风从指间飘散出来,盘旋而去,将那些尸骸托起到半空,一个挨一个地送进了墟里,墟中的光芒刹那间大盛!
刘准惊悸地看着这一切,不详的预感沉沉压在心头,这预感很快就应验了——他看到自己一步步走向界碑之墟,取出了从不离身的秘法短刀。
他用尽力气想要停下来,却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举起了短刀,听见自己说:“刘某一生几乎毫无建树,却也想尽最后一份力。”
不!他不想死!谢风一!谢风一对他做了什么!刘准在心中呐喊,身体却干脆利落地将短刀刺穿了心脏,决绝地跳了下去。
他的生命力很快就被墟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具干瘪的皮囊轻飘飘地往下坠。
墟中之光彻底变成了血色,无数血液与魂灵在光束中旋转飞舞,渐渐聚拢,慢慢地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谢风一看着那具形成中的躯壳,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狂热。
“就让牺牲者的魂魄之光,照耀魔主归来之路!”
血与魂魄凝聚成崭新的躯壳,无数黑色的气从四面八方涌入界碑,灌进了那具躯壳之内,界碑内所有的灵力、法力、妖魔之力骤然间被吸了进去,几千年从未停止照耀的墟之光霎时熄灭!
力量压缩到极点的时候,无数冗杂而庞大的力量刹那间从那具躯壳中迸发出来,界碑发出剧烈的震荡,登时被震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原本被这个世界排斥的魔主帝江,终于借着新制作的躯壳重临人间。
那个身影从墟里走下来,站在了大厅的地面上。
漆黑的长袍将他的身形笼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苍白的面容和黑鸦般的长发。黑袍无风自动,袍子的边缘像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不断烧尽又再生,灰烬融化在空气中。
谢风一低下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帝江大人。”
他身后的人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齐声高呼:“恭迎魔主!”
帝江却没有回应他们,自顾自地扫视了一圈四周。随着裂痕的不断扩大,界碑的墙壁和地面已经开始开裂,用不了多久就会崩裂。然而界碑内部的设计、布置与纹饰却依然可见当时的肃穆美丽。原本辽远深邃的界碑列缺成一块块割裂的天幕,墙壁地面上原本幽微却不灭的符文光亮越来越暗淡,闪闪烁烁,中央的墟失去了光芒,只剩深不见底的空洞。整个空间即将崩毁,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充满着一种崩坏之前的绝望之美。
“原来人类的界碑里面是这样的。”帝江说着,又低下了头,手从漆黑的袍子里抬起,试着轻轻挥动了几下。他看着自己的新身体,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奇怪的笑意,“我都快忘了拥有实体是什么感觉了。这可真新奇。”
*** *** ***
界碑外。
天雷毫无间断地降下,连水中也织出了密密麻麻的雷电之网,海中的低等海妖魔物四处逃窜,发出混乱又尖利的叫声。谢风一安排在水下的部属也没有幸免,水面之下躲无可躲,他们纷纷丧命其中,海面上时不时飘上来几具尸体。
徐青、丹朱和俞沛生正在赶往界碑,天枢众人也在俞沛生早前的安排下陆续赶来,一只只秘法炼制的船舶穿梭在滚滚天雷之间,船上的避雷装置能够让它们最大可能地避免雷电的破坏,而阵法和符咒则使它们能够规避天雷中蕴含的神明之威,可谓是科学玄学完美结合。丹朱和徐青在同一条船上,奇道:“你们人类还真是聪明,连蒙蔽天罚的东西都造的出来。”
徐青笑笑,“人类在法术上所能达到的上限太低了,无论如何也拼不过神明妖魔,为了自保,只能拼命地发展自己的脑子。也算是因祸得福。”
说话间,另一只船并了过来,在徐青离开的几年里代为管理天枢的李柯站在船上,对徐青说:“许多实力较强的海妖无处躲藏,趁着界碑动荡时进入了界碑内部,时间久了可能会造成界碑内部结构的损伤。”
徐青到船沿向下看去,目光穿过了厚重的海水,隐约窥见了界碑水下的边缘。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回过头来对李柯说:“水下全是流窜的雷电,我们无法下水。加快速度赶去界碑。”
李柯应声离开。
徐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微微眯了眯。
“李柯当时去阻拦你,是奉命行事,你不要怪他。”俞沛生从后方走过来,说道。
“我知道。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您不必担心。”徐青点点头。
一艘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速穿行,直奔界碑而去。离得近了,徐青突然觉得界碑哪里不对劲。
“帝江已经重临人世了。”感觉到了帝江的气息,丹朱站直了身子,长发在风中狂舞,她却懒得分心去打理,牢牢地盯着界碑里帝江的气息传来的地方,“这次界碑倒是没有像上次那么晃。”
徐青豁然——明明这次的事故比之前还要严重,连墟光都熄灭了,但界碑的样貌却没有出现明显的重影——界碑没有大范围地移魂!
“有人启动了界碑水下的部分机关。是霜序!”徐青转身对俞沛生说,“父亲,霜序此时在机关阵中,机关已经开始运行,海水和海妖已经进入其中,界碑内部危险且重要,请您前往援助。”
进入过界碑水下部分的只有俞沛生、徐青、王霜序三人,而徐青在机关阵法方面一直不怎么精通,面对变化后的界碑机关怕是连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而如今王霜序启动熔炉的计划显然没进行完,急需援助,此时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俞沛生。
俞沛生道:“帝江已在界碑中。我如果去了机关阵,就没有人能对抗帝江。”
见徐青要说什么,他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自己去和他对阵。但魔主并非寻常妖魔,你不是他的对手。”
“哪怕不是对手,但撑到您带霜序返回还是可以的。”徐青说,“我以前完成的任务,也都是别人觉得不可能的。”
俞沛生看着徐青,苦笑了一下,“青青,你总是……”
“界碑水下的机关如果开启完毕,会是一道坚固的保障,即使水上的部分塌陷也不会移魂别处。”
“请司主前往机关阵,徐青会拖住帝江直至您归来。”徐青眼中属于“女儿”这个角色的温情褪去,只剩下了代表“下属”的坚毅与恭敬,她单膝跪地,低下头,“属下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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