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郑嘉树没有及时归来, 孟漪觉得自己大概要闯祸了。
因为她差点就对准着那个骂骂咧咧的中年黄毛男子的头砸了下去。
从大厅露台上抽完烟归来的郑嘉树瞠目结舌地穿过一片狼藉, 扶正了散光眼镜, 这才彻底瞧清楚了那个怒气冲冲的面容。
“二小姐, 你怎么过来了?”
孟漪冷冷地挑眉一笑, “郑导,你可算是来了, 若你再不过来,你这儿的人可是要联合起来动手揍我了!”
“你是什么身份, 和他们那些糊涂东西生气做什么?”众目睽睽下,向来待人有些厉色的郑嘉树此刻的语气竟很是随和,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萧禾, 继而很快便撤回眸光, “你是过来找我的吧?来,别生气了,我们去一旁的包厢里坐着说!”
“所以说……”孟漪不依不饶地用酒瓶指着那个已然变了脸色的中年黄毛男子, “这人是谁?”
郑嘉树身后的助理替他动了口,“东寰的商务经济,罗健。”
“行我记下了,走吧。”
孟漪这才利索地甩开了手中那两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玻璃瓶子, 任由破碎的瓶身在地面上胡乱滚着。她侧身取过桌上崭新的湿巾, 眼神漠然地俯瞰着仍坐在原处纹丝未动的萧禾邵沫,她用濡湿的软巾擦着手,却忽而觉得掌心有些发疼,垂眸一看, 这才发现虎口处不知何时划破了一道细口,正微微地渗着血。
她心烦意乱,拿着湿巾胡乱地将伤口裹了,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郑嘉树来到了走廊尽头处的会议厅。
“二小姐,怎么就忽然想到来我这里耍威风了?”
郑嘉树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客气中又带着些许长辈般的教诲。对此,孟漪并不反感,反倒觉得有几分难言的亲近。
“郑导,从前我们也算聊得投缘,私下里我都当你是朋友了。可怎么我的人都在你这儿暗度陈仓了,你也不知道和我支会一声?”
“别这么急着下定论,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郑嘉树坦然一笑,随即打开了一旁冷柜的门,“来,喝点什么?”
“我不喝。就刚才那一出被气的,我已经可以一天不吃不喝了!”
郑嘉树恍若未闻,拿了支瓶装水便摆在了她眼前,“小小年纪,火气倒是真不小。”
正当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原来刚才在他们离场前,郑嘉树便给身旁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自然是个机灵人,这会儿便不动声色地将萧禾带了过来。
“年轻人还是要心平气和些,有什么话,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郑嘉树说完正打算在孟漪边上坐下来,心想着自己难得也要作一回善解人意的和事佬,却不想这屁股还没坐热,身侧人的逐客令很快遍落了下来。
“我知道了,那您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个门!”
众星捧月的名导意外遭拒,一时哑然失笑,随即无可奈何地挪开了步子,在萧禾肩上轻拍了拍低声道,“……小萧,要慢慢哄啊。”
剧组租下的这个会议厅其实挺大的,隔音也很是不错。
刚才郑嘉树在还好,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时只觉得这里有着原始森林般的寂静。某方面来说,寂静可以遮掩一切,但偶尔寂静的存在,也可以让一切更为明晰。
萧禾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感激,因为在刚才那一场意外中所有人都对他保护得滴水不漏,包括盛怒之下的孟漪也一反常态,并未在众人面前对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尽管他知道,她是真的很生气。
因为她的高不高兴,从来都是挂在脸上的。
“我衣服湿了,要去洗澡。”
萧禾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是讶异于她的第一句,竟不是对自己的兴师问罪。孟漪读懂了他的眸色,继而抬手指了指会议厅中的摄像头,复而重重地摇了摇头。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外公的一句口头禅——
一家人是要关上门说话的。
她知道他是公众人物,所以她并不会在任何存在危险的场合对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言语。况且此刻谁又知道在会议厅中这几枚黑漆漆的摄像头后面,会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会在窥视着他们之间的谈话。
直待到了房间的那一瞬,萧禾便开始后悔,甚至觉得这场可怖的审判还不如进行在会议厅内。因为一关上门,孟漪软软的怀抱登时便贴了上来。他压根来不及躲闪,也完全无法狠心拒绝。
她一语不发,仿佛是舟车劳顿疲于开口,只是喘息有些沉重地紧搂着他。
他们已近两个月没见了。
“……这条裙子我是刷你的卡买的,也是想来穿给你看的。可惜已经被我弄脏了,不能再穿了。”
“很贵吧?”
孟漪神色一滞,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他的眸色冷戚,似乎不含一丝久别重逢后应有的喜悦。
萧禾用右手指尖捏起她胸前的布料,“这样的一件衣服,大概我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够吧?”
“什么意思?”孟漪登时变了脸色,随即垂眸望着他那光秃秃的无名指间,“你戒指呢?”
萧禾坦诚,“丢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孟漪这回终于动了气,下一秒便狠狠地推开了他,“萧禾,你好能耐啊,大庭广众下和女同事卿卿我我,看来网上盛传你们平时在组里打个友谊炮也不假了吧?是不是极光夜那晚若没有我在,你们又可以干好事了?”
萧禾神色晦暗不明,背脊靠在走廊中的茶水台上,一时并不言语。见他不反驳,孟漪的心跳即刻漏了半拍,整个人犹如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巨浪之中。
“……你们,不会真的已经发生过什么了吧?”
萧禾忽而勾唇笑了起来,神色蛊人,就连那微挑的眼尾都带有一丝难言的轻佻。这样的笑容其实孟漪并不熟悉,这太模式化了,仿佛只应出现于片场的镜头下,而非自己的眼前。
“这么想倒是一点没错。毕竟我从前为了维生做过什么行当,二小姐也不是没看到过。”
孟漪忽然觉得愤怒。
一是愤怒于他这个骤然袭来的陌生称谓,二是愤怒于那一段她努力忽略的历史。
曾为了那一星点蝇头般的资源,被别的女人又亲又抱耳鬓厮磨的人,确实是他。
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之后,孟漪的心内一直避讳着那一段过去,偶尔想起,也觉得那是他因为遭受打压,郁郁不得志,无可奈何下才选择为理想做出的牺牲。
可她如何也不曾料到,他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对着自己说出来,仿佛从前真的是完全脸不红心不跳地做着皮肉生意的行当。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分明是知道的,她是真心地爱着他,从未将他看轻,也害怕他因为和自己在一起而遭受别人的轻视。她是那样的百般小心将自己的好意不动声色地奉在他眼前,盼望着他事业顺遂得志,人生平步青云。
而非周旋在声色间那类毫无鸿鹄之志的男人。
“你这样,真令人感到反胃。”
萧禾的眼皮跳了跳,继而笑容依旧道,“是啊,就算如今我在搜索引擎上干干净净,一点都寻不出黑料的痕迹,但我从前确实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亲,被人摸,你也看到过,当然还有一些,是你都没看到过的。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有些事是不是从前做多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孟漪被激得头疼欲裂,抬手便抡起了一个咖啡杯砸碎了在他脚边,“一日为娼,终身下贱!”
瓷片飞溅。
房间内一时安静到只有中央空调在嗡嗡作响。
人间四月天,应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敞开窗户温度便很舒服,并不需要什么工业设备的加持。
位于自然保护区的宾馆对侧便是漆黑的深林,这个湿润的季节中已滋生出不少恼人的小虫。然而小虫渴望温度,小虫也知道要朝光源处聚拢,因而此刻若敞了窗,飞涌进入的缤纷小虫,可是能恼得人一夜都没法睡觉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早已烂在里子了。”
萧禾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望着窗外,觉得自己真像那些阻隔在玻璃之外的小虫。就算用尽一身孤勇,就算扎破了脑袋,也终究无法飞入心内的理想世界。
孟漪心下一动,抬手便抽掉了身后的房卡。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虽然连她自己都鄙夷,可她还是不受控地勾着萧禾的脖子仰头便亲了上去。
因为这是她日思夜想的,爱人的唇舌。
可她亲了好半天,就连嘴唇都要亲麻了,他却仍是毫无回应。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肌肤相贴,她就这样没出息地抵着萧禾温热的额头浅浅地啜泣着。
黑暗之中,她哭起来眼睛通红的,鼻尖也通红,看起来可怜极了,再没有平日里受不得一丝气的飞扬跋扈。她边哭又边亲起了萧禾的下巴和唇角,好像这样就可以软化他,就可以抵消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
孟漪怯生生地举起了自己手掌心,递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的手被酒瓶划破了,其实挺疼的,虎口上还绑着皱巴巴的湿巾,一点儿也不好看,更是和她素来追求的精致美丽完全绝缘。
“我刚才说错话了,我和你道歉可以吗?对不起,要不你打我一下解解气也行……”
可是萧禾并不答话。
在封闭的空间内,他依旧安静如雕塑一般,靠在茶水台旁一动不动。任由她怎么亲,怎么撒娇服软,他都无动于衷。
孟漪并不想中伤他。
从他们误打误撞的相识相认,到他们走在一起,她都是那样在意他的自尊心,更是从未有过分毫想伤害他的意思。可刚才她蛮横的老毛病犯了,她听不得他自轻自贱的言语,她想那其中或许也蕴含着他的气话,可就在刚刚的情急之下,她说错话了,分明就是像不小心踢翻或者打碎了某样的东西,可她知道,那样东西对萧禾来说太重要了。
“孟漪,其实你没有说错。你高高在上,我微如尘埃,我们其实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前是我糊涂了,如今我终于意识到了。”
“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萧禾动了动嘴唇,似是正欲开口,孟漪却忽而害怕听到他说出什么令自己不愿面对的话来,随即连忙用亲吻堵住了他微张的唇。
然而这一次她不依不饶,上下其手。
因为他们太熟悉对方的身体,所以她也太清楚怎样能勾起彼此的**。
她遂心了。
可她一点都不快乐。
房间内空调关的时间并不长,可此刻却已有些闷热,而她正衣衫半褪,香汗淋漓地被人按在了房间内的冰凉落地窗前。因为关了灯,先前在玻璃前徘徊的一窝蜂小虫都飞到了别处去。眼前是漆黑到分不清轮廓的南方雨林,可在某个恍惚间,她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巡航在北海之上的维贞号。
萧禾在身后用力地握着她的后颈,仿佛不带丝毫感情的狠狠撞击着她。有点疼。
玻璃上留下了她手掌的纤细轮廓,还带着一圈美好的雾影,柔柔淡淡的,就如同沃夫冈镜头下的浅薄云霭。
只可惜雾影再美,也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在转换姿势的时候,孟漪气喘吟吟想要抬起脸去亲他。
然而他却不让。
孟漪那萌生于随时随地的胜负欲又上来了,虽然还被人按在身下,就像按在砧板上一条的小鱼一样无法灵活自主,可她却仍是拼尽全力倔强地扬起脸,想要勾住他的肩膀去亲他。
可萧禾却轻嘲般地别开了脸。
“算了吧……被这么多人用过的地方,二小姐也不嫌脏?”
明明是最春风化雨的温和语气,还夹带着轻微喘息的致命性感。
可孟漪却顿时犹如拔了翅的白天鹅,尽管身体上还在进行着最为亲密地交合,心间却再也无法动弹,只能血肉淋漓地跌回在沙发上,任由人无度地索取采撷。
她知道,她完了。
心内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他们真的完了。
直待一切结束,二人双双精疲力竭地跌落于飘窗上的卧榻时,她才终于拿回了一些气势。
“今天的服务还不错,但你的这些花样,我已经玩腻了……”孟漪将皱巴巴的裙子又套回了身上,神色冷漠而倨傲,她利落地从左手无名指中拔出了那枚曾视若珍宝的戒指,当着他的面,重重地甩入了身侧的垃圾桶,“所以,从今往后,大家也就钱货两清,别再出现相互碍眼了。”
孟漪甩门离去的气魄很足。
可她却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刚刚若能甩得更重一些才好。
晚风穿梭在雨林中,远处的枝叶正随之窸窸窣窣作响,脚下草坪中的夜露又清又亮,仿佛是天上圣女垂落下的滴滴晶莹泪。恍惚间,孟漪甚至听到了更远处的夜莺正在孤独地歌唱。
因为没接到通知,后备箱中的行李也未曾搬运,所以司机一直不曾走开,而是在楼下的停车场中安静地等着她。随即她面色发白地压低帽檐,步履匆匆地回到了车上。
其实在港岛结束冗长工作的那一瞬,除了见萧禾,她并没有任何别的地方想去。只可惜好不容易奔波了半日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这里却已无她容身之所。
黑色的轿车在深夜空旷的省道上穿行着。
孟漪紧咬着唇,悄无声息地升起了后座的挡板,继而挂上了内帘的暗扣。
今夜窗外的望月很美,然而月满盈亏,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此以后,她的眼泪就连月亮也不许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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