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宴举办完, 也算是一曲终散。
在正午退房的前夕, 助理和司机正替萧禾来来回回地搬运着行李, 而他则特意去郑导的房间道了个别。
不想在房间中哈欠连连的郑嘉树却忽而起了兴致, 约他去楼下的餐厅一起吃个午餐再走。
一楼的露天餐厅设立在宾馆中庭的景观花园内。
因为剧组承包下了酒店, 今日大家又进进出出地忙着退房,从而恰是餐点的正午时分, 偌大的花园餐厅中却反倒空空荡荡的。于是他们毫无悬念地坐在了餐厅最好的位置,头顶是清香盈盈雪白素雅的梨花树, 身侧则是在碧波中悠哉遨游的满池缤纷锦鲤。
只是郑嘉树的烟瘾有些重,一连抽了三根烟, 这才和萧禾调笑般地开口道, “一裴这小子, 溜得可真快!昨晚聚餐的时候就不见影子了,倒还是你有良心,拍完了还记得来和我道个别!”
萧禾唇畔一弯, 形态自然地俯身替眼前人满上了清香盈盈的菊花茶。
“郑老师,他也不是小孩子家闲着溜去玩,他是因为日程实在是太满了,昨晚就赶着给新代言去站台了。”
郑嘉树摘下眼镜, 揉了揉微微发涨的眼眶, 继而宽和一笑。
“你们俩处得倒挺好。”
“是啊。”萧禾点点头,“他多红啊,我平日里和他取取经,不也挺好?”
“你们二人各有千秋, 你用不着羡慕他,你们都会走得比一般人更长远的。不过我有预感,今后你能走得比他更高……”郑嘉树抿了口杯中的香茶,笑容一时仿佛颇具深意,“之前你给我提议画面情绪爆发时声音留白处理的这个观念就很好,一裴的演技虽没得挑,但他对电影还理解不到达不了这个深度。”
萧禾神色一滞。
向来讷言敏行的郑导对他的这番夸奖,着实令他出乎预料。
抛开对电影处理技巧的理解,在当下的网络中,林一裴的人气着实堪称与他有着云泥之别。就连《山门》开机时的那一场造势发布会,到场的百分之七八十也都是林一裴的粉丝。萧禾想郑导还不知道昨夜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以为自己已成功与孟漪和好如初。
“郑老师,其实我一直在好奇。这部电影您选了我来演康明园,会有后悔吗?”
郑嘉树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
他将杯中的茶水喝得一干二净,复而笑了笑,像是卖着关子,一时不予置否。
“二小姐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神气的可爱,一点都不招人厌……”
一阵轻风拂过。
头顶的梨花纷纷扬扬,飘落委地,可萧禾却握不住,怜不得。
然而他此刻仍是安静地倾听着,因为他知道,郑导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和她说,投资我接受,但我可不会为了投资就卖自己的角色。没想到她上来就被拒,却一点也不怯场,反倒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来买角色的?在商言商,大伙儿各为名利,只怕我推荐的人你看完欢喜得不行,到时反而还来求他演你的这个角色呢!”说到这里,郑嘉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对着眼前人直摇头,“你听听这个语气,满满的胜券在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生养出来的小姑娘!”
萧禾想到孟漪说那着些话时威风凛凛的模样,片刻间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确实是这样,总能瞬间想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道理。”
然而这时,郑嘉树又划着火柴点起一根烟。
他的目色忽而变得有些深远,就连刚才浮现出的短暂笑意也不复存在。
“但小姑娘昨天伤心了,走的时候还用帽子挡着脸抹眼泪,我那时在停车场送摄影组的同事,所以正巧看到了那可怜模样……小萧啊,你和邵沫有没有情况我最有数,你和孟漪还年轻呢,别为了一些小矛盾就和对方置气,不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是会后悔的。”
萧禾有些艰难地做着吞咽,“郑老师,我们昨晚已经分开了。”
“哦。那可惜了,真是挺好一个姑娘。”
“是,可惜了。”
餐厅内的服务生开始往他们的桌上陆续上菜,松鼠桂鱼、响油鳝丝、糖醋排骨、扬州干丝……郑导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平日里并没有这么爱吃甜,但他却颇为用心地点了更合自己口味的菜。
然而望着眼前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萧禾却没有一点胃口。
于他而言,郑导是个非常和善的长辈,但自然也是个明白人。就像郑导虽然夸孟漪好,也希望他们不要置气,可是眼下当听到了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也绝对不会说出让自己把孟漪追回来这些不切实际的胡话。
有理智的成年人应该都明白,在这段两性关系中,选择权并不会在他的手上。
悲哀吗?
可比起往后更深的纠葛,更激烈与伤痛的离别,眼下的局面已是他所能给予孟漪伤害度最低的方式了。
但孟漪却并不这么认为。
尽管她非常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分手,而且基本上还可以断定,她是被人给甩了。
然而回到家没两天的她还来不及过多沉溺于这份伤感,甚至未曾想好这件事该先告诉母亲还是汪丹,外公汪镇海故去的沉重消息便接踵而来。
虽然孟漪很伤心,但她依旧觉得外公的离世是一个非常诗意的结束,是喜丧。
在外公故去的前一夜,他邀请了数位有着几十年交情的旧友来到汪家的半山大宅中/共进晚餐。几位古稀之年的老人们拥有了一个轻松而融洽的难忘夜晚,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分享了很多昔年有趣的旧事,妙语连连,情义深重。
于是在那个宁和的夜里,睡梦中的外公心脏停止了跳动,在没有任何痛苦前兆下结束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没有伤春悲秋的回顾,也没有千帆过尽的唏嘘,只是这样安详而平静地离去。
外公的遗产分配倒是颇有趣味。
他除了将自己最大的珠宝王国留给了长女汪旻芝打理外,其余的现金匀分各家,而手下的不动产则是根据他的自身意愿分配给了各位子孙。从而作为外孙女的孟漪分到了一个坐落在大洋洲上濒临印度洋的岛屿,在那所岛屿中,外公还特意为她筑造了一所波西米亚风的休闲海滨度假庄园。
外公的私人律师告诉她,老人家是希望家族中唯一一朵憧憬艺术的自由之花,能永远在盛世中绽放着最为瑰丽的华光。
他愿她在创作的途中能够忍受沉寂,又不要信不过寂寞,过分渴望着辉煌。他更愿她往后的灵感犹如围绕着岛屿那漫漫无边的海水,就算会有潮起潮落,但却永不枯竭。
孟漪在签字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彻底折服在了外公的思想境界中。
人生在世,总是难以放下对理性的依赖、对自己的期许、对世界的目的,而真正的自由却是无可赋形并加以任何头衔标榜的。因此她也坚信,外公在这美丽而漫长的一生中,已然品鉴到了人生真正的精粹。
就恍如外公入土那天,位于山顶的荔山陵园正下着丝丝细雨,有几个亲戚已然在悄悄抱怨这真是个不吉利的糟糕天气。可孟漪却觉得,若外公还健在,总会有自己的一番说辞对这样的天气进行赞美,甚至可能还会让家人替他温上一壶小酒来,随意地寻着一个淋不着雨的地方,便可以附庸风雅地对着初夏的柔软雨丝浅酌起来。
孟漪此刻正站在一棵高耸的松柏树下,虽然头顶有着翠绿的松针和宽大的伞布遮挡,可一些细微的雨丝还是吹拂在了她的黑丝绒连衣裙上。
湿润的泥土夹杂着青草味钻进了她的鼻子,其实并不难闻,但她却不喜欢。
“……为什么爷爷把永生岛留给了孟漪,之前你不是去帮我和他确认过,那个岛屿应该是留给我的吗?”
身后是小舅舅汪旻铎女儿汪凯悦的声音。
若是孟漪没记错的话,汪凯悦得到的遗产是一幢具有公益性质的大型图书馆。
而外公送给她的岛屿的外文全称是为Iortal Island。
国内的翻译系统繁杂,或许是人们出于对生命的渴望与崇敬,大多人都偏爱称其为永生岛。而孟漪自己其实更喜欢将其翻译为不朽之岛,她猜测,外公也应当是如此。
“爸,你说话啊,真是没用死了!汪家最大的摇钱树被大姨拿走了不说,就连个我想要的小岛你都争取不到!”
有着先天性轻微脑瘫的汪旻铎此刻的脸正被自己的亲女儿说得青一阵白一阵,却一时结巴答不上话。孟漪本不想搭腔,却觉得再任由汪凯悦这么嚷嚷下去的话,反倒惹得外面的远房亲戚们来看小舅舅的笑话。
“凯悦妹妹,大概是外公觉得,我与Iortal Island最相称吧。”
“哼,我看你还是和你包养的男明星小白眼最相称吧?”
不论汪凯悦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她的嗓门倒是真不小,此刻便成功地替孟漪引来了周围一圈人的瞩目,包括她那站在墓碑前处的父母与兄嫂。
“没错,从前和男明星谈恋爱的人是我。但你别忘了,获得国际独立策展人奖项的人也是我。”孟漪的腰背很直,姿态更是倨傲凌人,她此刻清了清嗓,回身用双手替小舅舅汪旻铎扶正了白衬衫上系歪了的黑色领带,继而才不紧不慢地微笑道,“凯悦妹妹,若你觉得这外公分配不匀,或是这世道不公,不如先度量一下你自己的文凭是家里人去学校找了多少人帮你通融出来的,再来和姐姐探讨人之可为与不可为,好吗?”
汪凯悦一时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而孟漪却没什么可得意的。
失去了曾以为心意相通的爱人,赢得了这样逞一时之快的口舌之争,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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