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视线定在那张照片上看了许久, 他颤颤伸出手, 想要去抓住照片,仔细看看。古往却避开了他的手,不准他碰。
何青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埋怨到“小往, 你把照片给你洛叔叔”
古往当没听到。
洛阳笑了笑, 他虚弱道“不用这孩子也是为了我好。”
“洛阳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迁就他”何青眉毛一竖, 上前就要抢着那张照片,但依旧被躲开了。
“古往”何青大声呵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把照片拿过来让你洛叔叔看给我”
“妈,这事你别问了。”古往神色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
何青气的脸色涨红, 胸口不断起伏,她死死瞪着古往, 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照片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能给他这可是他最后”剩下的话, 何青说不出来了, 眼眶一酸,又要流出泪。
古博烁拍了拍他的肩膀, 往四周看看, 整间病房中除了医生护士外,就只有他们家的人和孟意候了。
洛阳只比他们小两岁,今年58岁了, 他是从偏远农村考入这里的, 父母早就没了, 更是多年不和亲戚走动,宋楠那边也差不多,以至于到了弥留之际,陪在身边的是他们这些老朋友。
古博烁叹息一声, 比起情绪激动的妻子来说,他显得更加冷静和理智,看了眼古往,开口道“给我个理由。”
“照片不能碰。”古往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那张照片,洛阳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处,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
“这个理由可说服不了我。”古博烁嘀咕了一声,凑到何青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何青冷静下来,瞪了古往一眼。
古博烁又道“小往,小来,你们过来,在洛叔叔面前跪下。”
古来愣了愣,倒是古往没有犹豫,在洛阳病床前立刻跪下。
“到这来。”古往抬眼,看着躲在门边的古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跪下。”
古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走到古往身旁跪了下来。
“你这是你这是何必啊”洛阳轻轻叹息,“古哥,不用,不用了”
古博烁的脸上浮现出愧疚自责地情绪,他握着洛阳的手,悲痛道“要的,这是他们两个欠下的。”
何青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道“磕头”
古家两兄弟立刻磕了三个头。
“现在,这是你们干爹。”何青居高看着他们俩,“喊一声”
“干爹。”古往依旧很快的适应了,他拽了下正在疑惑的弟弟衣袖说“喊吧,我一会跟你说。”
“干爹。”古来也跟着喊了声。
他疑惑的其实并不是称谓问题,而是在本地,“认干亲”有很多讲究。
除了最基本的双方要互换生辰八字,还要选好吉日,亲生父母带着穿新衣的孩子,去往干亲家中,一路上需要点燃鞭炮,备好香烛,告知街坊邻里,在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让孩子行磕头礼,敬酒茶,才算是认好了干亲,如果是婴儿,需要母亲抱着向干爹鞠躬,作为干爹的,也要给孩子红包礼物,并且在家中准备一副新碗筷,表示会将干儿子当亲生儿子看待,才算是礼成。
而且干爹也不仅仅如此,孩子的生日升学平日困难,均需要他负责,而干爹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干儿子也需要时刻帮助。
因为他们家所在的地方算是北方一个比较封闭的城市,各种礼仪讲究非常多,认干爹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可能会在病人临终前做的。
一是不吉利,二是不适合。
正想着,何青又道“你们两个磕完头,得给我记着,这是你们干爹,等到、等到他”
“老大要端骨灰盒,老二要捧遗像”
“可惜没有孙子,不然,还能举个白幡”
何青越说眼泪越多,她用力擦了擦,声音越发沙哑“现在,站起来,去看看你们干爹。”
古往拽着古来站起来,他对于何青的吩咐听话的不可思议,以往在家中,只要是他不想做的事情,何青是没法逼迫的。
“和干爹说说话吧”洛阳微笑起来,他艰难地转过头,对着身边盯着仪器的医生们说“麻烦您了,给我们一点空间。”
“好”医生虽然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此时也忍不住悲伤道“洛老师,我们就在门后等着,有什么事情您说就行。”
洛阳是他们见过的最坚强的患者,得了癌症所经历的化疗一次比一次痛苦,可是他从未抱怨过什么,每次都忍着痛做完,还要感谢护士。
在病房的时候,常有以前的学生来看望他,他也从不表露任何病态,如果不是脸色发白,很难会从这乐观的老爷子身上看出点病气来。
他还鼓励同房病友,安排老年人活动,善待医护人员,给来看病的小朋友讲课。
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应该死啊。
老天爷真不开眼
医生这么想着,轻柔的为洛阳掖了掖身上的棉被。
“谢谢你,张医生。”洛阳笑着说。
医生看他这样,鼻头一热,两眼跟着落下泪。他擦了擦眼泪,道“不用谢,洛老师,我们一直陪着您呢。”
等到其他人全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古往古来的时候,洛阳轻声说“小往啊”
“我在。”古往凑到他跟前,“干爹,要我做什么”
“我想好好看看你们,让我坐起来吧。”
古往看了看他手上的针管,动手调整了床上的角度,尽量轻柔的帮洛阳靠在墙壁上。
“好,很好啊”洛阳拍了拍他的手,“真好啊,小往也长大了,今年都34了吧”
“嗯,过了年35。”古往平静道。
“35岁,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
“这不正等着干爹帮我找呢”古往扯着唇角,冲洛阳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干爹以前不是说想当我岳父吗”
洛阳呵呵笑了笑,他抬手,想要点一点古往的脑门,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微微一动,倒是古往,抓着他的手,戳了下脑门,那双随了何青的一双漂亮眼睛盛满了狡黠的笑意,他撒娇道“干爹,您难道不想当我另一个亲爹吗”
“咳咳小兔崽子”洛阳笑骂了一句。
他又转而看向古来,“小来。”
“我在,干爹。”古来握住了洛阳的另外一只手。
他敛下眼睑,看着这形销骨立的双手,心内怅然。
以前的洛阳,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壮汉,明明是教文科的老师,却偏偏因为体格老是被新学生认为是体育老师,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原本粗犷的深色皮肤也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骨头上,皱巴巴的,根本不像是他记忆中的洛阳。
古来觉得很陌生。
在他印象中,洛阳依旧是那个会抱着六岁的他,骑在脖颈上的额“大马”,还是个会偷偷摸摸避开宋婶跟何青监视,给他带零食的“共犯”。
十年前,古家还没搬出教师家属大院的时候,洛阳便是他们对门的邻居,两家长辈年龄相仿,同样都教着高中,关系密切。
古博烁教数学和物理,他教语文和英语,每次临近考试周,古来就会被四只眼睛盯着,除了学习,根本没法做其他的事情。
但平日的时候,洛阳怕古来嫌烦,从不敢主动出现,却会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观察着。
“小来,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多注意身体坚持锻炼不要熬夜”洛阳握着他的手,殷切的嘱咐着。
那双在病榻中也依旧清亮的双眼,泛着笑意,“对了我找到了好几本古书,讲的是你最喜欢的神秘古国,在我家中你可以去拿”
“好。”古来点头。“干爹,你也要好好休息,我还等着和你一起迎新年呢”
“哈哈,新年对啊,都十一月了,快过年了啊”洛阳看着窗外,屋外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无风,无雨,无雪,除了北方特有的寒冷干燥,什么都没有。
“也快要下雪了”洛阳喃喃,“要是下雪了,得去铲雪,楼道口的雪太厚了,三楼的陈姨下楼不方便的,你爸的腰也得疼了,你俩记得带他去做理疗,他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结果因为太害怕疼又跑了还有你妈,嫂子她要是做辣白菜,你俩得记得提醒她收,省得又忘在外面被冻住了”
“还有哦,宋楠她得打毛衣了,我得去商店给她买最好的羊绒毛线,她打的毛衣可舒服了,还有围巾,手套哈哈,她的手就是这么巧啊,我们相遇也是在冬天”
“我得买毛线了,得回家给她做饭,宋楠做饭那么难吃,没有我,她怎么过啊”
“宋楠,宋楠”
洛阳抬眼,看着两兄弟,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才说,“哦,小往,小来,都这么大了啊,见到你们宋姨了吗”
古来点了点头,“见到了啊,宋姨说要回家给您拿毛衣,您啊,光顾着做好人好事,都忘了给自己多套件衣服。”
“哈哈,这不是忘了吗”洛阳说“我记性不好嘛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呢。”
“刚回来得先去见见爸妈,别和我说话了,快回家去回家去”
“见了,我妈说让我给您说一声,一会炖肉,让您到我家去吃。”比起离家多年的古往,古来显然要更加熟悉和洛阳的对话。
他叹了口气说“洛叔,您要是不去,我妈估计要骂死我了。”
“大嫂就这脾气,好,去,去,我再带两瓶酒。”停了下,又道“哎,你爸妈退休时去哪旅游的啊”
他摆了摆手,一脸的不在意,眼神却偏偏往这边使劲示意,“我没别的意思,别告诉你宋姨啊,我就是问问,过两年我也退了,也得出去旅个游”
“是去的西广,在那里喝了半个月早茶。”古来笑着说“我也跟着去呆了几天,那边挺好的,东西好吃,风景好看,还能拜神求佛。”
洛阳板着脸,“我们当老师的,怎么能拜神呢得是无信仰才行”
“拜着玩。”古来耸肩,“我不信神。”
“哪能对传统习俗这么轻浮啊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洛阳忍无可忍,“去去,给我回去找你妈别和我说话,气人”
停了下,他又眯起眼睛,“哦小来,哈哈,几年不见,你长大了啊,见到你宋姨了吗”
古来“”
洛阳就像陷入了某种循环,他有时候清明,有时糊涂,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件事。
他在找宋楠。
在找他一年前死去的妻子。
即使已经看惯了别人的死去,甚至都见过比洛阳恐怖一百倍的死法,但直面亲近之人的死亡,让古来的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这份恐惧,除了对生死的畏惧,还有他情感上的淡漠。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有一点点的悲伤。
明明,两人的关系如此亲近,可是他竟然哭不出来。
古来知道要怎么做才是最合格的做法,他一遍遍重复着,耐心细心,谁也挑不出错。
“出去。”古往眉头紧皱,突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古来倔强的与他对视,话语却越发小声
“大哥,我想守着干爹”
古往打断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出去。”
他向来说一不二,即便古来心中还想再去争一争,可实在是不敢与之对视。
古来走出房间,父母立刻围了上去。
“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洛阳他”
“不是,洛叔干爹说有事要跟大哥交代,就让我先出来了。”他拦着母亲的肩膀,将她带到一旁等候的座椅上,拿出一叠纸巾递了过去。
“妈,为什么要让我突然认干爹”古来问道。
“唉这是我们欠他的啊。”何青抬眼,眼泪止不住地流着,知道小儿子不解,也没有卖关子,直说道“你也知道,洛阳和宋楠没有孩子,其实不是没有孩子,而是孩子没了。”
古来重复道“没了”
“我和你爸谈恋爱时间长,结婚晚,我26岁才结婚,宋楠比我小两岁,但我俩同时怀孕,预产期只差几天,当时我们做了检查啊,那个时候,我们检查性别不犯法,大家都能查,医生说我生的是男孩,宋楠生的是女孩,便打算来个娃娃亲。”
“我俩连日子都选好了,就选1月1日,让他俩同时出生,再加上元旦,喜上加喜。”
“可是”何青抬起头来,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
“那孩子没能出生”
“我12月30号羊水破了,撑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能撑到1月1日,你哥是12月31日出生,正好卡着年末的尾巴,但宋楠不一样,她1月1号剖腹产,却生下一个死婴”
“医生说婴儿脐带缠着脖子,早在肚里的时候就窒息死了,宋楠受不住打击,回家后自残,拿刀捅自己,把子宫伤了,再也怀不了孩子”
“洛阳这人很不错,不仅对宋楠不离不弃,还把你哥当亲儿子看,后来又加上一个你”
“还有,你哥14岁的时候,带着你一起跑到河面上滑冰,后来落下了冰窟窿,是洛阳救了你们”
说到这,何青还一脸的后怕,“我们当时说要让你们俩认他当干爹,但你哥不同意,说什么都不愿意认,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梗着脖子不肯认,后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没用。”
“洛阳也不强求,说不认就不认,不搞封建迷信,他心里把你哥当儿子看就好了。”
“当初宋楠走了的时候,你哥也没赶回来,是你在前面捧的骨灰盒,还记得当初我骂了小往多久吗”
古来点了点头,“知道。”
那个时候,整个家的气氛几乎降到冰点,何青几乎每天都要骂上古往一顿,骂他没良心,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是想气死自己。
宋楠对他们真的很不错,几乎算是疼得跟亲儿子一样,古来也疑惑过,大哥为什么不来,可是后来一想,当时大哥的实验进展到重要关头,就算他想来,国家也不会让的。
他位置特殊,这么一动,万一有个闪失,几十亿的投资就打了水漂。
何青叹气,“洛阳曾经找你爹喝酒,跟你爹说,他想自己死的时候,你俩能为他送行。”
古来恍然。
“你爹和我就商量着这件事,你肯定会同意,就是你哥那边不好办,我们想了好久,才决定在这个时候逼你哥认干爹。”
何青咬着嘴唇,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你说,你哥会不会怪我啊我刚才那么凶,他生气了怎么办”
“妈,没事,大哥不会生气的。”古来轻声安抚着母亲。“他那么爱你,不可能生气的。”
“你呢”何青反问。
古来张开双臂,将母亲抱在怀中,“我当然也爱您。”
他感受着肩膀的湿意,母亲的眼泪带着滚烫的温度,似乎在灼烧着他的心。
可他依旧没有哭意。
古来抿着唇角,睁着一双眼睛,开口说道“妈,您爱我吗”
“傻儿子,妈不爱你能去爱谁你和你哥,就是我的命啊”何青抱紧了古来,她哭着说“小来,哭不出来就别哭了,妈替你哭,啊,你跟别人是一样的,你不怪,你一点也不怪”
“妈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不会表达,没事的,妈替你表达。”
“可是”古来看着何青的眼睛,终究没有忍住,开口说道“我一点也不难过”
接着他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颤抖着嘴唇,双眼难掩痛苦和悲伤,但开口的话却异常平静。
他说“我能哭的。”
“妈,我知道怎么哭。”
“大哥教过我的,别担心。”
何青痛苦的闭上眼睛,光是听到古来的这句话,她便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是我的错”何青仰着头,无声地流泪,“当初,我应该辞职在家照顾你的”
“小来,小来”
“我的幺儿啊”
“干爹。”古往将手中的照片再次放在洛阳的面前,他笑着指了指上面的人影,属于宋楠的人笑了起来,从照片上走了出来。
“死老头子,看呆了”宋楠笑骂了一句。
洛阳睁着一双大眼,似乎彻底傻了。
“你怎么瘦了啊”
宋楠翻了个白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重新说一遍”
洛阳嘿嘿傻笑,“我媳妇又年轻了真俊啊”
宋楠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便面无表情,她一手叉腰,另外一只手使劲戳着自家老头的脑门,“我走的时候跟你怎么说的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就这么给我照顾的”
“你的肺癌熬了那么多年,就不能再多忍两年也许两年后就有了特效药呢”
“太疼了”洛阳伸出手,想要触碰宋楠,但是却只能从半透明的人影中穿过。他也不强求,只重复地说“太疼了啊”
宋楠去世之后,洛阳便没有再继续坚持的理由,不管是化疗还是打针,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哪怕是呼吸,他都觉得好疼。
从五脏六腑一直蔓延到灵魂的疼痛。
也许,早在宋楠去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可以说话的尸体。
“你啊这么大高个的还怕疼,也不知道羞”宋楠无奈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没有我果然不行,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你更是不行”
“过来吧,咱俩一起走。”说着还嘟囔了一句,“幸亏我早就料到了,这才让小往帮忙多等了你一年。”
洛阳又看向古往,后者淡淡微笑,他说道“干爹,干妈,我能让你们活过来,你们”
“活着干啥”宋楠打断,“我们俩早就活够了,无儿无女的,在这里活着也是痛苦,还不如赶紧死了算了。”
洛阳点了点头,“听她的。”
“那你们要是有孩子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平时的稳重成熟全都不见,眉宇间反而极为狼狈,他望着这对夫妻,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医院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刺鼻难闻,白炽灯的光亮也仿佛要抹去眼前的一切颜色。
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那个孩子也能一起活着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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