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落寞来,百年之前,若是他愿意坦诚一点,也许一切便会不同。也便因之,他不能让自已再后悔,无论如何,他都要尽自已的一切可能帮助子规度过五衰。
他道:“子规,雪月不可信,千万不要相信他所说的苏摩酒。这个世上,已经再无人能酿出苏摩酒了。”
子规哂笑:“你又如何知道?你活着时是乐神,通晓的不过就是弹琴做曲。现在你也不知是鬼还是人,若你是鬼,我身为夜叉王自是要送你回枉死城。若你不是鬼,你便应该是初劫天人了,但我却在你的身上看不到一丝辉光。你到底是个什么?”
神乐轻叹,其实他自已也不知自已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的身体冰冷,并无心跳,除此之外,他一切都和活人无异。然而此时不是探寻这些的时候,北境光灭,子规的五衰已经迫在眉睫。
子规显然将希望寄托在了苏摩酒之上,苏摩这个部族原本是第二阿僧祇劫时天人界的医部,然而在第二阿僧祗劫结束的时候,这个部族便灭亡了。虽然有零星的族人活着度过了那一次的天地大劫,但经过了三万多年,这个部族的人几乎已经消失殆尽。最后剩下的人便是雪月,今日见到雪月,他却发现原来雪月竟也已经死了。
也便是说,苏摩一族,其实已经灭绝了。
神乐道:“子规,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苏摩酒了。即便真的有苏摩酒,苏摩酒也不能令人长生。你若是相信我,就让我助你渡过五衰。”
子规沉默片刻,轻轻一笑道:“天地之间的法则,开启辉光和天人五衰都是不能借助于外力的,若是有人相助,那个相助的人便会造下罪业,说不定会死。你真的想好了吗?”
神乐微笑:“子规,你是我弟弟,这需要考虑吗?”
子规看着神乐,有一瞬间,双眼有些模糊。一百年,他一直思念着神乐,他不愿旁人知道,甚至不愿自已知道。他觉得自已应该讨厌神乐才对的。他们三个兄弟,大哥优昙是父亲的发妻所生,神乐则是前紧那罗王所生,而他是什么?他不过是父亲五衰那年,临时找了一个族中的女子,急急忙忙让她怀孕生下他。他还未出生,父亲便因五衰而亡。他的母亲,甚至连名分都没有。
他小时大多数时间是跟着上代巫女长大,那时优昙尚在世,每日会向他传授课业,对于长兄,他是敬远胜于爱。而这个二哥,因并不是时时相见,又因优昙曾动了心思,想要将夜叉王之位传与他,他便不免在心中嫉恨。
他总是觉得自已比不上神乐,母亲比不上,资质比不上,连样貌都比不上。夜叉一族的男子以美貌著称,他身为夜叉王,不应该是天人界最漂亮的男人吗?然而他却不是。
他是二十五岁才开启辉光的,他的容貌便一直停留在二十五岁那年。对于这件事,他也耿耿于怀,神乐是十七岁开启辉光的,因而神乐的容貌便一直是十七岁。他看起来是比神乐要成熟一些的,但事实上他却比神乐要年轻了一百岁。
这百年间,他自以为并不曾真的思念过神乐。就算是偶尔想起,也不过是想起一个认识的人罢了,没什么特别。
他转身,背对着神乐,“别太自以为是了,我不需要你帮助,我自已就能渡过五衰。”
钟声忽然响起,一名侍者匆匆奔进巫女阁,“我主,忘川有敌人来袭!”
子规冷笑,居然有人敢从忘川进攻娑婆彼岸,难道不知道在忘川之上,神通都会失效吗?娑婆彼岸三面临忘川,只有最北面通向魔界的极寒之地。夜叉族一直将北方做为主要防线,被忘川包围的三面,除了一些捉鬼的灵师,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战士。
他向阁外行去,边走边道:“敌人由何方进攻?”
侍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道:“由西水岸过来,只是……”侍者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
子规道:“只是什么?”
侍者皱眉道:“主上还是自已去看看吧!情形实在是前所未见。”
神乐便要跟着子规向外行去,小夜忍不住道:“二殿下!”
神乐回头望她,小夜心里其实是充满疑问的,但此时却并非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道:“主上五衰将至,只怕此间种种皆是预兆。”
神乐微微一笑:“我虽然未必能改变子规的星运,但我会竭尽全力。”
小夜轻轻点头,低声道:“你……也请务必小心!”
神乐默然,小心……也许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的,毕竟他已经不同了。
通常进入娑婆彼岸是由南水岸渡河,西水岸是上游,也是最靠近鬼界之处。神乐比子规晚了一会儿,他到达西水岸之时,子规已经到了。他身后站着为数不算多的夜叉族战士,一众人全都神情古怪地望着忘川。
神乐便也向着忘川望过去。只见忘川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桥。众所周知,忘川之上只有一座桥,是位于鬼界的奈何桥,进入天人界后,只能依靠摆渡船渡过忘川。夜叉族自是不会在忘川上修桥,毕竟八部众之间原本也不算太平,这三万多年来,因为种种原因,互相打来打去的事情,时有发生。
忘川是娑婆彼岸的天然屏障,只要夜叉族不离开忘川,几乎没有哪个族的天人能够攻入娑婆彼岸。
钟声示警,子规以为敌人必是造了大批舰船渡河。到了忘川边上,却一条船都没见到。只见许多身着朱红罗衣的敌人正由河面上凌空走了过来。
子规揉了揉眼睛,指着那些朱衣人道:“这是什么?”
一众夜叉族人也如同他一样满脸诡异,一齐望着那些朱衣人。
神乐道:“罗刹族人。”
除了天人界共同的敌人魔族之外,夜叉族头号敌人便是罗刹族。罗刹族的先祖原本是夜叉族先祖的血亲,因而从严格意义上说,罗刹族人其实便是夜叉族人。但罗刹族人不承认,不仅不承认,还对于八部族中没有将罗刹族计算进去很是介怀,总是想将夜叉族灭族,自已取而代之。他们是夜叉族的支系,与夜叉族反复争斗了许久年,一直无法战胜。后来想了一想,觉得夜叉族人不是不太喜欢生孩子吗?那么他们便要多生孩子,从人数上压倒对方。
如今从忘川上拥来的朱衣人便有点人山人海的感觉。
子规道:“我当然知道是罗刹族人,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神乐微微蹙眉,望了一眼忘川,那里明明便有一座桥,难道子规看不见吗?他道:“河上有座桥。”
子规怔了一下,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神乐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河上有座桥!”
夜叉族人皆满脸惊骇:“有桥吗?为何我们看不见?”
神乐心里一动,明明有桥,夜叉族人看不见,他却能看见,这是何原因。此时夜叉族人已经与攻进来的罗刹族人混战在一起。没了先前的震惊,知道罗刹族并没有什么诡异的术法,夜叉族人天生的战士之血便沸腾了起来。
神乐对于混战的人群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族本是同源,互相了解得很,罗刹族人虽然人数占了压倒性优势,却并不能压制夜叉族。
神乐向着那桥走过去,走到桥边,他仔细打量着桥。桥并非是由石板或者木板所做,而是由一些花藤缠绕在一起,织成了一座桥。有些花藤上还绽放着红色的花朵。花朵若是白色的,便是天人们最爱的曼陀罗花,但这些花却是红色的。
曼珠沙华!
神乐并不曾真的见过曼珠沙华,这花是盛开在鬼界的。据说在奈何桥的彼岸,忘川之畔开满了曼珠沙华。
此花因魂灵而存活,是不可能活在天人界。
或许正因为如此,天人无法见到此桥。他能看见,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吗?
是谁用曼珠沙华的花藤建造了这座桥?他四处环顾,忽见一道白影悄然飘走。果然是他!
从忘川边遇到他起,神乐便觉得他出现在这里,不该是个偶然。他向着白影追去。月色之下,白影似驭风而行。鬼魂的重量极轻,比风也重不了多少,修炼过的鬼魂,确是可以驭风而行。
神乐却不同,他的身体尚在。他忽然想,雪月是鬼魂,那么他便是走尸?似乎比雪月还要低了一级。
他不由苦笑,右手扬起,手腕上的红莲花藤倏乎伸展,向着雪月缠去。雪月回身,亦是挥出一道藤蔓,两藤交缠,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苍白的月光照在雪月的面颊上,他忽然轻轻一笑道:“你果然追来了。”
神乐蹙眉:“那桥,是你所为?”
雪月微笑:“我一个人自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除了我,还有娑婆彼岸的其它鬼魂。”
神乐蓦然想起子规的谶言,鬼众倒戈……“罗刹也是你引来的?”
雪月笑道:“毕竟我们这些鬼,都是很怕夜叉的。罗刹族人一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横渡忘川,他们原本想要造数百战船强行渡过忘川,但这方法耗费巨大,而且在河上时还会被狙击。我只是稍稍和他们的宗主提了一下我能够在忘川上造出一座天人看不见的桥,他便立刻答应与我合作。”
“为什么?”
雪月笑道:“你也是死人,却问出这种问题!对了,你和我们不同,你甚至都不曾去过鬼界。说起来你还真是奇怪,你已经死了,为何灵魂不曾离体?”
神乐淡淡地道:“这与你何干?”
雪月道:“确实无关。你不曾到过鬼界,自然不知道鬼界的恐怖。我们这些鬼,都是罪孽深重的,即便进入轮回,也不会有个好的去处。何况,我们许多人,虽然死了,却仍有未了的心愿。夙愿未了,如何能重归六道?夜叉族太可恨了,即便我们受尽磨难,逆河而上,仍然无法逃过夜叉族之手。罗刹族大度得多,罗刹宗主答应我们,只要他们能够入主娑婆彼岸,逃出鬼界的鬼魂便自由了。”
神乐道:“你有何未了心愿?”
雪月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原本是有的,现在却忘记了。”
神乐轻叹:“六道轮回才是你该去之处,何必如此执着。”他手中的红莲花藤向前一探,雪月手中的苏摩花茎无法再缠住红莲花藤,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你的神通……”
神乐手中的红莲花藤灵蛇一般地将雪月缚住,他道:“是,我死之时已是初劫天人。”
雪月的双眼微眯,他冷笑道:“原来你已经渡过了五衰,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五衰而死,难道竟不是?”他心念电转,百年前的事他隐有耳闻,据说阿修罗王与紧那罗王的五衰谶言是一样的,两人中只能活一个,既然神乐已经渡过五衰,为何他还会死?难道说……
天空忽然变得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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