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显然心情并不好,看见雪月进来,他的眼底掠过了一抹复杂的情绪。他的手一招,雪月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他飘飞了过去。雪月原本就是鬼,虽然有形体,却只有魂魄微不足道的重量,他的身体其实是比空气也重不了多少的。
子规握住雪月的喉咙,冷冷地道:“你去哪里了?”
雪月微微一笑:“主上忘记了吗?今晚月圆,是我为主上酿制苏摩酒之期。”
子规冷笑:“苏摩酒!?哈哈,对,苏摩酒。”他的手却并没有离开雪月的喉咙,“酿好了吗?”
雪月轻轻摇了摇头,“还不曾。”
子规道:“还要酿多久?”
雪月道:“还需得三个月圆之夜。”
子规怒道:“还要三个月?三个月前你便说需三个月,现在却又要三个月,到底能否酿好?”
雪月并不惊慌,微笑道:“苏摩一族自第二阿僧祇劫便已经毁灭,能够活着到第三阿僧祇劫的族人只有我们一家而已。酿制苏摩酒原本就是很难的一件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酿,自然耗时长久。若是主上不信我,不妨杀了我吧!”
子规默然,用力一摔,将雪月摔了出去。他知道自已不会杀这个鬼,鬼已经是死过一次的,若是再杀,便是魂飞魄散。即便是夜叉一族,也不愿轻易便令一个生灵魂飞魄散,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的目光落在雪月的面颊上,雪月的面容一如生时,他生着一双极美的眸子,即便身为鬼魂,那眸子也清澈如水。
这双眸子,似极一个人。那人曾被闲极无聊的女子评为天人界容貌最盛的少年,即便身为夜叉王的他,也无法企及。
只要一看到这双眸子,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一百多年前,他在忘川河畔捡到这个遍体鳞伤的鬼魂,他应是刚刚沿着忘川逆流而上。凡逃出来的鬼魂,都经历了重重无法言说的可怕磨难,能够活下来的,或是心志异常坚定,或是机缘巧合,运气特别好。
雪月抬头看他的瞬间,他便决定将这个少年带回娑婆彼岸。他将这少年留在娑婆彼岸,原本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鬼隶,直到一百年前,传来那人的死讯。或许是因心中的思念,他渐允许这少年鬼魂进入鬼王宫,即便因之传出了许多不堪的流言。
他道:“你该知道,娑婆彼岸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想杀了你。若是我死了,你也逃不脱魂飞魄散的命运。”
雪月微微一笑道:“我自是知道。若是主上身殒,我会为主上殉葬。”
子规看了他一眼,眼底再次浮现出一抹复杂。目光落在披着斗篷的人身上,他皱眉道:“你带一个常人进鬼王宫做什么?几时我这鬼王宫随便谁都能进了?”
雪月微笑,施了一礼,转身走出门外。
子规的目光落在神乐的身上,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着,一言未发。他身上全无辉光,再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常人。然而……为何……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沉声道:“你是谁?”
这个人原本半垂着头,斗篷的帽子便遮住了他的脸,此时,他终于抬起头,默默地望向子规。
子规心中剧震,这人……
神乐抬手推下斗篷的帽子,凝视着面前的子规,他都不知自已该做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比较合适。
两人互相瞪视着,过了好一会儿,子规才道:“你……你是神乐?”
神乐轻轻一笑,道:“想不到已经一百年过去了。”
子规面部肌肉有些抽搐,脸上表情似哭似笑,“你是鬼吗?不……你不是鬼。那你是什么?你明明死了的,怎么又活回来了?”
神乐默然,他为何又活回来了,他自已也不知道。然而,现在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道:“我的事情以后再说,北境光灭,那可是你的五衰迹象?”
子规似笑非笑道:“你看到了北境光灭,所以赶来这里为我送行吗?”
神乐轻叹:“子规,你为何总是这样,你明知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死于五衰,我便也会死于五衰吗?不,你并不是死于五衰,你是自杀的。”子规似是想起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自杀是会堕入无间地狱的,你连这个都不怕。这许多年,你和大哥一直压在我的头上,每个人都觉得我比不上大哥,也比不上你,大哥死于五衰,所以我便一定会死于五衰吗?既然你能度过五衰,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我便真的事事都不及你吗?……二哥!”
神乐一向知道子规的心病,他与子规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母亲原是上代的紧那罗王。在他活着时,大概是他三百岁左右的时候,夜叉部曾十分认真地要求他再次考虑一下是否能回归夜叉部,被他拒绝了。也因之,夜叉王这一职位才会最终落在子规的身上。
子规总觉得自已是个后备,对于此事十分的介怀。虽然两人是兄弟,子规见到他时,总有一种莫名地想要比一比的情绪。神乐个性温和,自是能让则让,他越是让,子规反而越别扭,反觉得自已被轻辱了。
神乐道:“谶言是什么?”
子规冷笑:“夜叉王的五衰谶言只有王本人和巫女有资格知道,你又不是夜叉族人,现在的你就是个常人,凭什么问我谶言?”
神乐道:“不管我是谁,我还是你二哥。你将雪月留在这里,让他为你酿苏摩酒,你根本就不想死。”
子规哂笑道:“谁又想死?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你明明都已经是初劫天人了,却还是选择自杀?为什么?那个人真那么重要?比这世间其它的一切都重要吗?你当初为了紧那罗部选择放弃继承夜叉王,怎么连紧那罗部都不要了?”
子规一向对红莲很是厌恶,总觉得红莲夺走了自已在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即便他们已经死去百年,他在提起两人之时,仍然免不了奚落和嘲弄。
神乐忍不住道:“你可有红莲的消息?我又回来了,他……是否还活着?”
子规冷笑:“死了,你们两个都已经死了百年了。那个小山坡,现在叫莲花坡,这百年都被红莲花封印着,谁都休想进入。谁又知道你们在那里是什么情况,我还以为你的尸体已经烂成灰了呢!你到底是怎么复活的?”
神乐默然,他怎么复活的,其实他自已也不知道。只是,他的心口……
他不愿想下去,向着门外行去。子规怔了一下,怎么不接着追问了?即便他不说,不也应该苦苦地追问,三番四次地问,他却一直不说,这才应该是一个苦情兄长该有的样子吗?现在才问了一遍就走了,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忍不住道:“你去哪里?”
神乐不回答,他知道子规的性子,他越是追问,子规反而越是不会说,便索性不问。他不回答,子规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出门。
神乐十分熟络地在鬼王宫中穿行,他在生时,这里来过许多次,虽然已经过去百年,鬼王宫却还是大同小异。
一路到了巫女阁,他直入阁内,身着玄衣红裙的夜叉族巫女小夜盘膝坐在星盘前。神乐和小夜是旧识,此时蓦然见神乐走了进来,小夜一惊,神思有些恍惚。眼前的人是谁?这人不是已经死了百年了吗?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自已面前?
她怔怔地注视着神乐,却见神乐微微一笑,道:“小夜,好久不见。”
小夜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时光似已不在,恍惚中似乎又回到百多年前。然而几乎在瞬间,子规便冲了进来,大声道:“原来是来找她的,小夜,不许将我的谶言告诉这人。”
小夜眼中的泪意立刻便沙弥于无形,她起身,十分恭顺地回答:“是,我主!”
神乐却像是没听到子规的话,道:“小夜,子规的谶言是什么?”
小夜的手在星盘上轻挥,星盘上浮现出一行字:衣服垢秽,身体异味,北境光灭,鬼众倒戈,遇魔身殒。
子规一阵无语,他就知道只要神乐一出现,小夜的眼中就只剩下神乐了。他道:“你刚才明明答应我不告诉他的。”
小夜道:“我主,我只是再次推算星盘,我主的谶言事关重大,主上是否能度过五衰取决于谶言是否准确,反复推算谶言是身为巫女的职责。”
子规哑口无言,自神乐死后,一百年间,小夜面对他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何曾如此狡黠地答过话。他看了看神乐道:“小夜是你的巫女还是我的巫女?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你不是和那人好吗?难道你和小夜之间也有什么?你倒是男女不拒啊!”他一口气说出来,眼中带着一丝恶毒盯着神乐。
神乐微笑道:“我是你二哥!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将你的谶言告诉我,又有何不妥?”
子规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以前神乐还在世的时候,便是这样,不管他怎么极尽能事地挑衅,神乐永远是大人看着小孩胡闹一般地包容他。别说激怒神乐,就算是想让他变一下脸色都不可能。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道:“是!我五衰将至,我不想死!那又怎样,你能改变什么?若是你真有本事能改变五衰,百年前,你就不会死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