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踱到内间门外,偷听里面传来的谈话声。
“大人可知道,世人皆传苏摩酒喝了可长生不老,此为谬传,苏摩酒真正的功效是可解世间奇毒。”
“是,我来以前便已经知道得很清楚。”
“请问大人是何部族?”
“我是紧那罗族。”
“是乐族啊!”咏月的声音似乎有些失望,“那么大人又是为何人求苏摩酒呢?”
“家母,她名叫云歌。”
咏月的声音提高了一点:“难道是那位紧那罗王?”
“正是。”
咏月便有些意动了,毕竟是位王子,虽然是乐族,神通也必然是广大的。
他道:“这苏摩酒由第二阿僧祇劫传下来,已是十分古老的配方,当今之世,除了我家,再也没人知道了。”
神乐道:“我知道,我来以前已经调查清楚了,无论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咏月露出一丝笑意,“正有一事想请大人相助。我的儿子雪月,大人刚才见过了。”
神乐轻轻点头:“见过了。”
咏月道:“他的天资原也是不错的,只可惜自小便跟着我们在常人中长大,连佛祖的教义都无缘聆听。他自十五岁尝试开启辉光,已经五年过去了,却一直不曾成功。我想求大人一个恩典,能否助我儿子开启辉光。”
雪月一下子怔住了,天地间自有法则,如同开启辉光和天人五衰这样的大事,他人无法相助。
若真要相助,岂非等同于在与天地作弊?逆天而行,相助之人只怕会受到天谴。
片刻沉默之后,他便听见神乐的声音:“好!我答应你。”
八部分别居于天人界的八方,被八部包围在中间的一座坛城,便是天人开启辉光之处。
八部之外,则是魔界,魔界将天人界包围在中间,若说人口众多幅员辽阔,魔界其实是要超过天人界的。
神乐十七岁开启辉光,他只尝试了这一次,一次便成功了。此后几十年,他都不曾来过坛城。
雪月却已经来过五次了,对于此处比神乐熟悉得多。
他随身带了一个极沉重的大包裹,包裹里全是医书,他几乎将家中的医书都带了来。
神乐原本劝说他不必带医书,他却执意说带着医书心里会更有底。
神乐便不再劝,帮他分担了一半的医书。
两人进了坛城,这里虽算是考场,但却很是自由。
只因开启辉光本来就是认识自我的一个过程,每个人在出生之时都自有天赋,但却未必每个人都能认清自己的天赋是什么。
即便同是医族的人,他们的天赋也各不相同。有些人精于针灸,有些人精于草药,有些人则精于医治伤患。
眼前的情形忽然变了,他们似已离开坛城到了一处市集。
对于周围环境的转换,雪月并不陌生,毕竟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尝试开启辉光了。进入坛城的一瞬间,开启辉光的过程其实便已经开始。
一些生病的人在等待着医治,雪月娴熟地拿出医箱,逐一问诊。
病人不在少数,病情也由轻转重。
雪月的医术其实是很不错的,他很熟练地处理着病人,神乐跟在他的身侧,看着经他诊治后的病人如同轻烟般沙弥于无形。
只要他治得是对的,病人便会消失。
越到后面,他的诊治便越是迟缓,偶尔凝思,或者拿出医书翻阅。
还剩两个病人时,雪月的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以往的五次开启辉光,也是如此,到了最后两三个病人,病况大多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以前不曾遇到过,只是在医书中见过。
雪月迟疑着,将带来的医书全都翻了个遍,却仍然无法决定如何诊治。
他坐在地上冥思苦想,越想越是头痛,莫名便想到自己数次努力都无法成功,或者自己真的没有成为天人的资质。
这念头一产生,在焦灼之中又生了一丝悲观的情绪,他忽然想,他为何要每年都来承受这种苦刑?
如此短的时间内诊治这么多的病人,本已是高强度的工作。
且只要一个方子错了,他前面的所有努力便都白费了。
神乐在旁边看雪月的神色,只见他额上皆是冷汗,脸上肌肉跳动,眼中满布血丝。
他在心里轻叹,开启辉光之时最怕的便是患得患失,雪月再这般下去,十分医术也只剩下五分了。
他随身不曾带乐器,见数只空碗放在地上,那原本是雪月用来调制汤药的。
他依次在碗中倒入清水,清水有多有少,用银箸轻轻一击便发出或高或低的声音。
在乐神的手中,天地间的一切皆可成为音乐。
神乐轻击碗沿,一首音乐便悠然响起。
原本处于崩溃边缘的雪月神色渐渐安宁下来,他看了神乐一眼,神乐微微一笑,道:“尽力而为,我相信你。”
雪月心里一动,目光轻垂,看着神乐白皙纤长的手指持着银箸,似很随意地敲击着碗沿,发出的声音却是他此生听过最美妙的音乐。
他道:“若是我这个方子错了,我便又输了一次。”
神乐道:“莫怕,若是今年还不行,明年我再陪你来。”
明年……他道:“若是明年也不行呢?”
“那后年我也陪你来,直到你成为天人为止。”
年年都陪他吗?但是,他不想再来一次,他想立刻成为和神乐一样的天人。也像是神乐一样,光彩照人。
他咬唇,依方子煮了药,那病人喝了药后,化成一道轻烟。
神乐笑道:“你看,你可以的。”
雪月轻笑:“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病人一直低着头,雪月走到他面前时,他方才抬起头。
雪月一惊,这最后一个病人竟是他父亲。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不知这是真还是假。
神乐自也看到面前这人的面容,他轻轻蹙眉,对于医者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心魔吧!若是面对之人是自己亲人,还能否对病情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病人神色很是痛苦,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雪月的手道:“儿子,快救救为父!”
雪月连忙握住他的手道:“别急,您这是怎么了?”
病人道:“为父中毒了,太痛苦了!儿子,你一定要救救我。”
中毒!雪月正想为他号脉,那病人却忽然毒发,一半身子如同堕入冰中,一半身子却像是被火在烤。
堕入冰中的那一半身子眉眼皆起了冰屑,而如同被火烤的半边身子却汗落如雨。病人压抑不住的惨叫,身子在地上翻滚。
雪月的手收了回来,脸色惨变,喃喃低语道:“是两生花!”
“两生花?!”神乐道:“是什么?”
雪月望向神乐,“曼珠沙华、曼陀罗、魔王之血、天王之泪,经混合后,便是天人最怕的毒,两生花!”
“可有解药?”
“我不知道!”雪月用力抓着头发,“我不知道!”
“苏摩酒呢?”
雪月眼睛一亮:“对,苏摩酒可解。只是……只是我并不曾带苏摩酒来。”
“没有别的办法吗?”
“或者……”雪月迟疑着道:“或者……将毒度到别人的身上。”
神乐微微一笑:“那便把毒度到我身上吧!”
雪月蓦然回首望向他,若是神乐不曾与他同来,这个别人必然是他自己无疑。
但是,要他把毒度到自己的身上,他会否这样做?
他心念百转,痛苦地承认,若只是他一个人来,他定是放弃了,宁可认输,也不会选择将毒度到自己身上。
神乐道:“度到我身上吧!我已经是天人,神通比你高深得多,放心!我不会死,只要我们回去,用苏摩酒便可以救我。”
其实他们两人心中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是否这最后一个测试便是考验雪月是否有医者仁心,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治病人的心思。更何况,这个病人还是他的至亲。
但这只是猜测,谁也不知若这毒真的度到雪月身上,他会否无事发生,或者他便会真的中毒。
毕竟,在过往的岁月中,死于开启辉光的少年也大有人在。
雪月不敢赌,彼时他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对生命还充满了憧憬,当面对生死的抉择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保全自己。
他颤声道:“不!这太危险了,放弃吧!也许明年再来。”
明年……只怕这最后一个测试仍然是一样的。
神乐道:“别犹豫了,若是时间再久,这个病人就会毒发身亡。”
雪月想到自己刚才做过的种种努力,想到失败之后父母失望的脸。
想到这五年来,第一次来开启辉光之时,镇子里那些平时仰慕他的少女来送别的情形。
那时,她们以为,以雪月这般的资质,开启辉光必然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失败了。
以后的每一年,他不敢让人知道,他又来尝试开启辉光。
每次出行,都是偷偷摸摸的。
不,他不想再失败!
他终于拿出随身带着的银针,在施术的过程中,他不敢看神乐的脸。因他心知,这考验原本应该是他来承受的。
他隐隐感觉到,或许他是真的不够资格成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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