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
昨夜刚下过雨，空气中透着股凉。
一辆雷车LX在早班公交中低调驶过。
司机小赵感慨：“早知道就不起这么个大早了，这地方也是怪，上班的时间，市中心一点不堵车。”
车里另两人都没心思接他的话。副驾上的孙桓频频往后看，从少爷正在接的电话里捕捉到了夫人的声音，竖起了耳朵。
程妈妈从今早上开始，心就一直是提着的，频频打电话来问：“签签你到了没有？”
“快了。”
“前方五十米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感谢您的使用。”
程夫人在那头听得清楚，心一绷，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乖宝儿你好好跟人家医生说，妈妈等你回来。反正小破地方的大夫，咱随便看看，不管人大夫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啊。”
程签垂头耷脸地“嗯”了声，等着孙桓下车，绕去后备箱把折叠轮椅拿出来。
然后扶着他下车。
司机小赵过来搭了把手，朝身后瞄了一眼，叹气：“看地方也不怎么大，连个停车场都没有。”
又回头来安慰程签：“听说高人都爱往穷地方钻。人大夫年纪大，来头也大，老爷不好意思直接把人提溜到咱家里看病去，所以委屈少爷跑这么一趟，咱就当礼贤下士了。”
程签疼得嘴唇发白，勉强吭了声，双手放在膝盖上，僵了好半晌，才慢腾腾地挪出一条腿去，随后憋了一口气，借着两人的力，悠着劲儿艰难地坐下了。
十月初，刚过寒露，天儿一天比一天凉了，一场秋雨延绵不断地下了三四天，彻底耗尽了程签最后一丝活力。
和平巷五米来宽，路两旁的车停得乱七八糟，像Y市这样十八线小城市的交通规划跟在闹着玩似的，老城区更是严重，马路边上全违章停着自行车和小电动。
路中段是Y市中西医结合医院，身为Y市唯一一家三甲医院，人流很大，医院的中西医门诊部是分开的，前门西医，面朝一条主干道；后门中医，面朝破街小巷。
堂堂一个中——西医结合医院，偏心成这个样子，程签心又沉了沉。
他缩在大厅一角，等着司机排队挂号。大概坐轮椅的还是少见，来往看病的人总要下意识地瞄一眼。
程签像根野草似的耷拉着脑袋，低垂眼睑，任来往的人观望。
心里别提多苦。
“少爷……”
孙桓干巴巴喊了声，平时舌头挺巧一人，关键时刻没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等程签抬头望过来时，他一个激灵，立马接上：“这大夫肯定行！昨天晚上我看过老爷发来的资料了，特牛一人，中医学生好多论文都是拿他的书做参考文献的。”
程签恹恹看他一眼，自己推着轮椅进了电梯。
这家结合医院的中医部设得寒酸，没有血管外科，也没有周围血管科。司机小赵提前问好了，江大夫在风湿骨痛科。上楼一看，门外的病人排了十来个，诊室里也坐满了，半天不见挪动。
程签在医院食堂里吃了一顿午饭，继续蔫巴巴地等着。
大前天这个时候他还在M国治腿，老头子一个电话召回来，十几个小时直飞B市，落地后休整一天，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天南海北，求医问药。
过了一会儿小赵打电话来催：“少爷，快排到了，进来吧。”
诊室地方不大，人倒挺多，里边等着的多是大爷大妈，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着各个比他精神，瞧不出病容。
是以孙桓推着他进来的时候，几道视线都在程签身上顿了顿，看到是个残疾人，都善意地往旁边让了让。倒是把被围在里边的大夫露了出来。
程签怔了怔。
是个女中医。
还很年轻。
程家是做医药行业的，从小到大程签见过的中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是上了年纪头发半白的，也有中年大夫，四五十岁，难得见这么年轻的。
中医跟西医不太一样，是要靠阅历攒的，年轻的很难入这个门槛，资历浅，对中医来说算是致命伤。
听到有人进来，大夫也没瞥来一眼，心无旁骛地给眼前的病人写单方，只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浅浅一点美人尖。
半下午的冷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投下来，逆光，美得分明。
程签坐在轮椅上，视角低，略略偏头就能看到她的脸。
头发盘得利落，要是放下来，应该是标准的黑长直，发色是十分纯正的黑。穿着白大褂，不烫发不染发，素颜，没做美甲，连唇色都是嘴唇本色。
素净，倒不至于寡淡，看着挺舒服的。
身后那面墙上左边挂着几面锦旗，“医德高尚”云云。右边裱着一副字，行草，程签仔细辨认了会儿，认了出来。
——亢则害，承乃制。
至于什么意思，他就完全不明白了。
素颜，书法，钢笔，保温杯，坐姿端正得能拍下来当中小学生坐姿模范。又是一屋药香，只有她放在桌上的手机能显得有一点现代感。
程签仗着自己坐得低，多瞅了两眼美人皮相，有点遗憾。宽松的白大褂一穿，再好的身材也遮没了。
声音倒是好听，透着股这个年纪女性极难有的厚实稳重。
“您也做过毛发检查了，这个脂溢性脱发，光涂外用药用处不大，这不是头皮出了问题，是身体内部出了问题。最近是不是总上火，有什么烦心事？”
她面前坐着的病人是个中年男人，听完一愕：“大夫你怎么知道？”
女大夫牵了牵唇：“中医里边说情绪郁结，血热生风，风热随气血上到头顶，发根就得不到阴血滋养，表现出来的就是头皮出油，脱发严重。”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对对对。最近厂里又要裁员，又迟迟没定下来怎么裁，我一宿一宿睡不着。”
女大夫点头，没劝，只说：“熬夜伤心神。”
她拿着一只钢笔，慢腾腾地检查了一遍单方，把底下的誊稿扯下来，递过去，“给你开的药是清热安神的，三副药，一天一副，早晚各一次。”
“然后拿另外的这份药粉煎成水洗头，隔一天洗一次，别用别的洗发水，大概半个月就能见效了……心火旺，可以每天泡点菊花茶喝，尽快把作息调整过来。”
孙桓退到门外去看了眼，低声问小赵：“这是风湿骨痛科？”
给人看秃头？
小赵愣了下，嘿嘿笑：“这就是你不懂了。中医这科室都是乱分的，没那么死板，不是西医那样心脏专看心脏，脑袋专看脑袋，好中医都是全科大夫。我问过了，这大夫名气挺大，前边还有对小两口来看不孕不育呢。”
孙桓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女大夫写完单方，又跟面前的病人说：“你虚火旺得不正常，平时要减少性|欲刺激，不要再吃市面上的补肾壮阳药了。快五十了，身体不能跟年轻人比，要尊重身体衰老的自然规律，不要硬撑面子。”
这也能猜到？
中年男人的笑僵在脸上，干笑：“大夫说得是，说得是。”连连道谢，拿着药单去领药了。
她声线本偏暖，偏偏声调清清冷冷的，四平八稳和尚念经一样。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脸皮倒是稳，把男人的隐疾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不害臊。
边上的程签听得噗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的女大夫眼风一扫，“下一个。”
程签没由来地提了一下心，推着轮椅上前去了。
看她胸前挂着个小徽牌，留心细看。
——江知妍。
于是扯出个八颗牙齿明晃晃的笑：“江大夫您好。”
将手上的病例记录写完，江知妍抬头扫他一眼：“看什么？”
正脸撞进他眼里，更美了几分。
苦于腿还在疼，程签没心思仔细欣赏了，低声：“看腿，下肢动脉闭塞，中期。”
孙桓知道他心情不好，有那么点讳疾忌医的意思，病情讲得这么简单可不行，于是自己补上了。
“我们前天从B市开车过来的，上礼拜跟您电话里提过，任星集团程董，您记得么？这是我家小少爷。”
江知妍眼神茫然了一瞬，从近期记忆里找了会儿，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不用继续说。
任星全称是任星药业，跟她所在医院有合作的一家大药企，业内龙头。主营业务涵盖中成药和医药保健，其独立董事程孜真这些年来常在慈善事业上露脸，也算是医药界的名人了。
孙桓事无巨细地起了头：“少爷这个病是今年二月份查出来的，那会儿他在阿拉善玩越野，沙漠温差大，时冷时热的，少爷总是腿疼。有一回出了个小车祸，脚踝骨裂，拍片子的时候医生说不对，仔细一查，才发现血管里有堵塞，动脉闭塞中期。”
“前后做了两次手术，效果都不太好，上礼拜听说您研发的新药过了准字，我们立马来了，您给看看。”
边说，边把厚厚一大沓检查结果拿给江知妍看。
真的是好厚，半年里的片子、诊断、血检、手术报告，从小到大摞一块，按时间顺序排列好。
程签面无表情听着，有点置身事外的麻木。
他的腿已经跛大半年了。
身为一家老牌药企的少董，程签对医学有种近乎盲目的自信，没见过几种病是真的治不好的。
寻常人眼中的绝症，往往不是绝症，要么是因为家底支撑不起顶尖的昂贵的药物，要么是因为眼界所限，不知道病该去哪儿治。
可他不一样。
生病之初他就这么想的，安安心心做了手术，可没好。
第二次手术，仍没好。
受伤、恢复期、手术、恢复期、复健、二次手术、恢复期……漫长的痛苦熬了一圈，一点脾气都没了。
七个月，累计行走18公里——仅有健身爱好者一天的里程。
孙桓仍在说。
可江知妍对上程签这个眼神，突地心软了一瞬。
她这些年见过不少病人，一半讲起病情来喋喋不休，恨不得把每天吃了几口饭喝了几杯水嘴里什么味眼里几条红血丝，任何相关的、不相关的事无巨细地讲出来。
也见过不少像程签这样的，寡言少语，反倒是同行的家人喋喋不休，恨不得把所有难堪的病状抖个干净。
却没想过，病人也是需要脸面的。
“你说太快了我也记不住。”她截断孙桓的话，起身，冲程签招招手：“来这边，我给你看看。”
左手边是个诊室，磨砂玻璃门，看不清里头。平时有些不太方便在人前看的病，就会在里边。
孙桓正要推他上前，程签摆了摆手，让他在外边等着，自己摇着轮椅进去了。
诊室里边摆了两盆盆栽，挺大的，一盆金边令箭，一盆龙骨，养得很好。一张小茶几，几把椅子，除此外就只有一张诊查床了。
程签停下轮椅，看了眼那床，又微微仰起头看她。
“没事，不用躺，坐着就行。”江知妍把门一关，十分自然地来了一句：“把外裤脱了，我得看下。”
“还要脱裤子？！”
程签脸上难得有了点表情。
“你牛仔裤太紧了，露不出腿没法看。”
“……还要脱裤子？”程签有点语无伦次地重复了一遍。
他表情太怪，江知妍眉梢一动。
“哦，你里边没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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