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签后脖凉了下。
他结结巴巴:“穿了的……”
“嗯,脱一下吧。”
程签硬着头皮,手放在腰带扣上,半天没能解下来,最后深吸口气破罐破摔了:“我里边没穿,就内裤了……我以为今天光来办一下住院……”
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面面相觑。
Y市气温已经持续低走一礼拜了,尤其这两天还下雨,出门看见不少人都穿着毛衣和薄呢。
江知妍主攻内科几年,给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看过风湿寒病,中老年人都知道养生,一入秋,秋裤棉裤保暖裤羽绒裤,能穿多厚穿多厚,极少遇到这样不怕冷的。
她没多想:“没事,看病不用在意这些。我们医院保护病人隐私的。”说着把窗帘也拉上了。
……脱裤子,光腿,平角内裤……
在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面前。
羞耻心来得异常猛烈。程签拧巴了半天,也没把腰带解下来。
江知妍多等了半分钟,耐心告罄:“要不你明天再来?这个号我给你留着。”
话刚落,一声清脆的咔哒声,轮椅上羞耻得无地自容的男人到底是把皮带扣解开了。
啧,弄得跟逼良为娼似的。
江知妍牵了下唇:“你慢慢脱,不着急。我让你家属进来帮你。”
让、你、家、属、进、来、帮、你。
程签整根脊柱都一节一节冻住了。
明明这大夫一点语气都没有,就那么轻飘飘一句,把他仅剩的羞耻心都戳了个稀巴烂。
她转身出去了,隔了半分钟,孙桓进来,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笑得花枝乱颤,受邀进来帮他脱裤子。
程签恼羞成怒:“笑屁笑!”
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还是哼哼哧哧地扶着孙桓的手站起来了,望着天花板,一时间悲从中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半年内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半年前还是健步如飞、喝酒打牌蹦迪飙车浪上飞的二十六岁大好青年,半年后,已经沦落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了。
人生起起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可触底反弹的那个“底儿”在哪还遥遥无期。
江大夫似乎是把他给忘了,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孙桓拿着最近抄来的鸡汤孜孜不倦地给自家少爷做心理工作。
声情并茂。
“——当你被疾病拖进深渊,当你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践踏得体无完肤,也不要灰心!要知道疾病只是上帝施予你的微薄痛苦,当你恐惧,当你怯懦,当你的意志力全靠药物支撑时,它便洋洋得意!可当你顶天立地,相信自己终将战胜一切苦难时,疾病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懦夫!”
程签:“我求你闭嘴……”
朗诵得正带劲的特助委屈:“哦。”
等江知妍再回来,程签已经换了条宽松的休闲裤,倒是孙桓穿上他那条明显瘦一个码的牛仔裤别别扭扭坐在旁边。
“来,我看看。”
江知妍从柜子里拿出个小木槌,屈膝蹲在程签左侧,把裤腿拉高到他的膝盖以上,露出因为生病而渐渐萎缩的小腿来。
“哪儿疼你就吱一声,我动作慢点,你仔细体会。”
程签靠在轮椅上垂头耷脸地任她摆弄。
槌身光滑圆润,他垂眸看着那把小木槌,啪啪啪啪,从膝窝开始,一点一点地敲下去,到了脚踝,再沿着胫骨前面敲上来。然后换到另一边。
“还没有到坏死期,治疗得挺及时。”江知妍边敲边问:“刚才我看了眼病历,做过血管支架?”
“四月,在B市做的,本来恢复得挺好,但六月底去检查的时候,发现支架内再生狭窄,狭窄率超过50%,又有堵塞风险,所以七月又搭了桥。”
支架是目前治疗血管栓塞最好的介入疗法,安全,微创,副作用小,其内部再次堵塞的几率是比较低的。
江知妍顿了顿:“你没听医嘱自己停药了?”
程签摇头:“没有停,抗血小板的药一直在用,但是血管又堵塞了。”
“因为家族遗传,我家有先天抗凝缺陷。以前做基因排查的时候就知道,但我是家里发病最早的。”
他垂头丧气,掰着手指数了几个亲人:“我爷爷、爸爸、大伯,都是四五十岁才病的。”
基因排查可以通过检测基因图谱,预测这个人今后容易得什么病,实现未病先防。
江知妍笑了下:“知道发病晚,所以趁着年轻可劲儿玩?年轻时肆无忌惮,等老了枸杞养生?”
方才她大致扫了一眼病因——患者生活作息极不规律,烟酒史长达十二年,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抗凝缺陷,导致手术预后较差。
程签一梗,又不说话了。
“溶栓药用的什么?”
程签又摇头:“已经停药一礼拜了。我有胃溃疡,之前吃药每天嘴里都有血味,最近两个月全靠喝粥和胃药撑着。医生说停几天药,养养胃。”
江知妍多看了他两眼。
年纪轻轻,落一身病。难怪瘦得楚楚可怜。
胃溃疡和抗血小板聚集药是冲突的,吃药伤胃,停药则栓塞恶化,加重病情。西药不像中药,没有阴阳表里虚实寒热的辩证论,便没有中药灵活,用药上常常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她把单方上一样伤胃的药材勾去了,换了样性平的。
“大夫。”程签很惆怅:“是不是除了截肢再没别的办法了?”
来看中医的大爷大妈多的是心理隐忧,江知妍听得多了,正想给两句安慰,又听这病人叹道:“今年的SUV越野我报不了名了,连续两年不参赛我就废了,我马场里还养着马,我还没有继承家族产业,我甚至还没有睡过姑娘……”
周围大爷大妈笑他不害臊,江知妍笔尖一顿,不知道这话怎么答,意思意思“哦”了一声。
程签倒吸一口凉气:“‘哦’是什么意思?治不好了?除了截肢没别的办法了?”
还挺有忧患意识,江知妍不禁侧目,本着学术的态度给他讲解:“目前不会,你离截肢还差好几个步骤。”
程签:“……什么?”
“你做过支架和搭桥,支架内只是出现狭窄了,还没堵死,等于有两条可用血管,等堵死的时候,还可以做内膜剥脱,把血管内膜连同支架一起剥下来。然后再等个一两年才能慢慢长出新的动脉栓塞,等血管旁路也堵死,你的下肢开始缺血、变黑、出现溃烂坏疽,得了败血症危及生命的时候,才满足截肢条件的。”
声音四平八稳,一丝个人情绪也不夹带,专业得很。
日。
程签喉头一梗,无力反驳,摆摆手,做了一个“人间不值得”的表情,不再哔哔了。
“我给你开的是舒筋活血通络的药,先喝三副,然后来我这里调整药方。至于具体的刺灸、熏洗要不要做,得等我看过造影的片子。”
“栓毒不好去,得慢慢调理。要是想报慢病,就去办一下转院手续,我们医院这边会跟你之前的主治医师交接档案……”
孙桓小心插话:“家庭医生,现在就能交接。”
噢,富二代。
江知妍顿了顿,改口:“嗯,那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这边会和对方交涉,看看怎么调整药量。”
“这是今天的单方。拿回家急火煎透,再改成文火慢熬,滤出药汁后把炮山甲粉倒进去,搅匀后喝。”
她又圈出一个药名,“这个药是单独装的,不要直接放,回家后分成三等份,用纱布缝三个小包装起来,每副药里放一份。”
程签听完,哑然:“后放什么?缝什么包?”
江知妍换了支笔,又拿红墨水给他圈了一遍:“先放这几种,大火煮沸,转慢火,倒入炮山甲粉。蚕沙要用纱布缝个小包包好,和其它药一起放进去煎。”
“每副药煎两次,两次的药汁混起来再分开两碗,早晚各一次。三副药喝完后你再来这里,调整一下方子。”
程签弱声卡停:“大夫……”
“怎么了?”
程签摸出手机,打开录音器放在江知妍嘴边,有点怂:“能慢点再说一遍么?”
周围听他俩唠嗑的大爷大妈都听笑了,七嘴八舌给他讲,什么先煎后下是什么意思,包煎又是什么,叭叭叭地说了好多。
大小毛病都愿意找中医看的人,都是十足的中医粉,久病成医这话不假,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程签两眼抓瞎,听了三五遍仍一知半解,道过谢,转着轮椅迷迷糊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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