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灭一段好感的苗头,是江知妍今年第五次这么做了。
一套说辞,几句话,掐得干干净净,没失手过。
二十六岁,是个挺尴尬的年纪。
成年人了,不会因为别人半分殷勤而小鹿乱撞,也不会愿意“医患”这种不太适合谈恋爱的关系给自己惹来潜在的麻烦。但凡脑子清醒一点的医生,都会控制和病人的私下相处,尤其是和同龄的异性病人。
于理如此。
于情来说,也很难对人动心了。
车开到永乐桥的时候,江知妍犹豫了会儿,从自己小区门前开过去,去了爷爷奶奶那里。
平时一日三餐在医院吃,冰箱里基本不留东西,今天错过了晚饭,对回家的抵触便多了两分。
江家爷爷奶奶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医属大院,零几年的时候拆迁重建过一回,改名兰致新苑,院里许多老大夫念旧,留下来的不少。
离得不远,十分钟也就到了。
她在楼下买了点水果,没进电梯,十分养生地爬了六层楼,出了一身薄汗。
拿钥匙一开门,便听到里边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男人站在餐桌前,穿着件剪裁合体的衬衫。似乎瘦了些。
“哥?”江知妍愣住。
江行简回头看了她一眼,把手机放下了。
“正给你打电话呢,你自己回来了。怎么,肚子里馋虫拉着你回来的?”
江家爷爷奶奶坐在桌前包饺子,闻言都笑。
江知妍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什么馋虫,明摆着心电感应啊。”
江行简比她大八岁,厨艺很不错,有他在厨房,平时给老两口做饭的黄阿姨都沦为了打下手的。
以前父母在外地做生意,爷爷奶奶在医院也忙,江知妍就是被哥哥这么拉扯大的。
那时她嘴挑,江行简也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半大孩子,每天对着菜谱学做饭,还要兼职带妹妹买衣服、开家长会等等琐事。
小小年纪当爹又当妈,渐渐修炼成人精了。
江氏艾灸堂是他一手创的,总部在B市,如今北方地区有七十多家店了,都是直营连锁,总部直接管理。
在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养生馆都采用加盟连锁方式的时代,江行简仍然信奉正规直营,所有的针推技师全是科班出身的中医专业学生,从不对外招人培训。
做得精细,也专注。
前几年上了一次央视新闻后,一跃成了中医模范企业,客流量翻了好几倍,再去就得排队了。
直营连锁并不好做,天高皇帝远的,想做好品牌维护,就得总部月月考察。江行简常年各地跑,活在家人的视频电话里,一年也不过回来三五回。
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从沙发上拎过几个购物袋来,全是品牌包。
“候机时候买的,你挑两个。”
临到嘴边的推辞咽了回去,江知妍伸手接过来:“那我可真是托了淇淇姐的福。”
她把盒子小心拆开,没伤包装,又一个个装回去,挑了个女孩子不那么喜欢的颜色,把剩下三个好看的留给了嫂子。
饭前她洗手的空当,家人已经全坐到了桌上,等着她洗完手开饭。
江老先生隔着半个客厅吆喝:“一天洗二十遍手,再洗就洗秃噜皮了。”
全家就她一个中医有西医的毛病,强迫症一样。
江知妍平时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区,买了套小公寓,一个人住,下班回了家总是冷冷清清,难得能吃上一顿热热闹闹的饭。
“哥怎么回来了?”她问。
“想往南方开几个艾灸馆试试水,要先去考察选址。”
江行简笑着睨来一眼:“现在还缺几个洽谈代表,吃喝旅游全报销,妍妍想不想去?”
江爷爷筷子尖一停,不动声色地说:“我觉得该去。正好小邢去B市学习还没回来,你一个人,课题做得慢,请个长假也不是什么问题。”
全家人都望了过来,都是希望她去的。
江知妍没答应。
“手头还有几个病人,病患数据还得监控两个月。还有B市刚来的那位病人,姓程的的那位,这才刚接诊,推给别人也不合适,我走不开。”
傍晚时她还软硬兼施地怼了人家一顿,这会儿倒记得牢实,把程签拎出来当挡箭牌了。
饭桌上又没声了。
桌上的菜挺多,江行简跟炫技一样做了四冷六热,江知妍吃得却不怎么讲究,夹得多的只有离她最近的两样素菜,也不蘸醋,吃饺子细致得像是在拍美食品鉴纪录片。
电视里播着一部言情剧,男主角正当红,各种影视综艺轮轴转,江奶奶看着都面熟,问他们“这孩子叫什么”。
江知妍瞄了眼:“不认识。”
“柯小艾,上回您看的那个也是他演的。”
江行简答了一声,从她身上错开眼,心里滋味难陈。
二十六岁的姑娘,最好的年纪还没过去。
每天在家与医院间两点一线,不买奢侈品,懒得化妆,不聚餐不交友,明星游戏IP剧通通不关注。活得越来越清心寡欲,物欲薄弱到连最基本的吃喝穿用都成了将就。
跟她在一块坐着,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都显得比她有活劲儿。
前些时看了一部电影,叫什么《快把我哥带走》,起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儿。江行简本来是忙里抽闲随便瞄两眼的,看着看着眼睛就热起来了。
有时,他都快要记不起妹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好像也是电影里妹妹时秒的样子,兄妹俩嘻嘻哈哈,日常互怼,八岁的年纪差在血缘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全家人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脾气从来不小。以前江行简没大懂事的那个年纪,还总惦记着为什么妹妹总是能比他更招爷爷奶奶和爸妈喜欢。
就比如爷爷四处寻摸来的中医古籍,他碰一下都要挨两句呲儿,妹妹拿来垫着练书法都没人说什么。
可惜岁月总糊涂,而磨难也不挑人。
后半顿饭吃得冷清,桌上只有江家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细细碎碎的琐事。
江奶奶退休后没再返聘,闲不住,便在社区医院做中医。小门小户的比三甲医院里趣事还多,拣着好玩的说了两件。
老两口养了一辈子生,九点多就回屋睡了。
江知妍帮着洗完碗,坐在沙发上把那部没完的剧看完了。一集里边蹦出来十来个人,她从半中间插进来,前不接头后不着尾的,怎么也看不懂,走神得厉害。
江行简陪她唠了两句医院的事,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也聊不下去了。
他正色下来,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两格,瞧了瞧主卧门关得严实,才问:“妍妍,李医生那儿你去了没?”
江知妍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没有去。”
“怎么不去,医院太忙,没时间么?”
“哥。”
江知妍轻轻喊了声,截断了他的话。
“我自己我知道的,我没那么多毛病,以后不用帮我预约。”
医者不自医,心病更是这个理儿。
三甲医院挺重视医生的心理状况,每隔几个月,都要让他们填心理健康自评和他评量表,每一次她都再不能更正常,也就顺理成章地把一次次的预约全推了。
江行简张了张嘴,似还有话要说。
江知妍挺怕他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忙说:“我回屋了。”
房间是她从中学起一直住的,老人家念旧,哪怕她上大学了,念完大学另外买房子了,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换过。
墙上贴着从小到大的奖状,简单裱起来,一张都没丢。书柜里一半是书,一半是小女生喜欢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亮闪闪地摆了半柜子。
左边的照片墙上全是她的个人照,上面每张笑脸都明艳。
那段日子似乎隔得太远,全都蒙了一层灰,从记忆里搜刮半天,也翻不出来了。
微信嗡嗡嗡地震动起来,江知妍拿起来看了眼。
患者群里的消息整天不断,问病的少,闲聊的多。她从不看,只看单独发给她的私信。
来看中医的都不是急病,病不急,病人脾气就温和,怕夜里的消息震动声会影响到她,还专门编辑成一长段。
——江大夫晚上好,我是谁谁谁,上次您给我开了什么什么药,有什么症状,有什么疑惑希望得到回复,最后一句话表示感谢。
段落很长,但一次到位,又省了不少时间。
江知妍回了整整两个页面,放下了手机。
她向来心事重,想不通的事情总是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反复琢磨,硬要想出个所以然来。
等时针跳到十一点,好不容易酝酿出点睡意,微信又嗡嗡震了好几条。
这回是程签的。
程签:【小江大夫你在么?】
程签:【睡了么?】
过了小半分钟,他追来一个小兔子敲门的动图,卖了个极为刻意的萌。
江知妍:【什么事?】
这三字像什么信号似的,语音电话立马唱起来,在安静的卧室里有些刺耳了。
江知妍接了起来。
“程先生有事么?”
没料到她会接得这么快,程签咳了一声:“小江大夫你还没睡啊?”
他声音不那么欢脱了,哪怕是江知妍这样不仔细的人,也听出了里边的小心和谨慎。
“没。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她又问一遍。
“也没什么事……”程签难得有点扭捏:“小江大夫你吃饭了没?”
江知妍瞄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一刻,她不知道这位大少爷的饭点是按什么奇葩作息表来的。
程签:“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今天晚上吃饭了,吃挺饱的。我一个月来头回这么舒舒服服地吃饭,之前每天只能喝粥的,一吃点别的就吐,今天吃完一点事没有。这说明你开的药和推拿那什么脾胃经是管用的,效果立竿见影啊哈哈。”
江知妍揉揉太阳穴:“你想说什么?”
好冷淡啊……
程签声音更颓了:“就,想跟你说声谢谢。”
这通电话似乎打得太着急了,他连聊什么都没想好,依然顽强地继续扯淡——什么感谢医院感谢党,感谢H大培养出了你。
他似乎是在趴着说话,声音略低,带着些哑,意外地有种宠溺的味道。
江知妍听着听着,困意又涌上来。
话说半截,程签那头忽然呕了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呕声,像是吐了。
这一声把江知妍敲清醒了:“你怎么了?”
程签已经顾不上说话了,开始呕个不停,连呕带咳,声嘶力竭,听得人头皮发麻。
开头平平淡淡的电话一下子变成了催命铃,江知妍忙坐起来:“你今晚吃什么了?”
程签在难受的间隔里,费劲地吐出几个字。
“医院后门小吃街。”
江知妍愣了三秒钟,才把地点和脑子里的影像接上轨,深深呼出一口气。
医院后门小吃街,烧烤鱿鱼冷锅串串老羊汤,鸭血粉丝涮牛肚烤冷面,驴肉甩饼臭豆腐炒酸奶……
五花八门路边摊。
呵呵。
胃溃疡吃路边摊,怕生活太舒坦似的。
隔着电话,她深深呼出的这口气里的烦躁被程签精准地接收到,生理性的痛苦弄得他更委屈了,说话都带着哽。
“我就是心情不好啊!今天的病号饭好难吃,我喝不下粥只想下楼散散心——呕——看到烧烤那么多人吃我也就吃了点,我点烤肉烤小排烤扇贝我有错么!我就想吃口肉我有错么?我吃了一个月的素都快成兔子了!——呕……”
他干呕的声音、水流声、孙桓着急的声音、卫生间的回音混在一块,兵荒马乱的。
江知妍额角跳了跳,私人时间接到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电话,她难得有了两分脾气。
——把电话挂了。
然后缓了十秒钟,打去急诊室报了病房和“急性肠胃炎”。
*
人与人之间的痛苦不能共通,这一夜,程签那边兵荒马乱凌晨吊水,江知妍仍是一觉睡到天亮了。
医院待得久了,对这样那样的疾病看得淡,非生离死别这种程度,别的小病小痛已经不足以让她情绪起伏了。
她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饭,打完太极,绕着院南面的小花园走到研究所门前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脑子不太好的病人,昨晚硬生生把自己作成了急性胃炎。
江知妍脚下一拐,又去了住院楼。
程签萎在床上奄奄一息,清早刚换了半瓶吊水,这会儿快见底了他也没留神。察觉到有人拔了针头,这才撩起眼皮飘过来一眼,愣住。
以为是护士。
卧室没拉开窗帘,床头的落地灯惨淡照着,程签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白得似透明。
他看见江知妍时明显有点懵,脸上的表情在“小江大夫我好难受好委屈”和“你还管我干嘛”中来回变换,最后艰难地拧到了一块去,说了句人模狗样的话。
“低烧37.9℃,护士刚来测过,不严重。”
“但是刚才做梦梦到你怼我了,就跟昨天一个样。梦里我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心砰砰砰砰地跳,现在还胸闷气短的。”
程签抬起手捂住心口,深呼吸了两下,配上一脸病容挺像那么回事,把学医多年的江知妍都给唬住了。
他又颤巍巍地伸手,从旁边桌上摸出两颗胃药塞进嘴里,水也没喝,嘎嘣嘎嘣嚼着吃了。
动作感情表达到位后,程签又用自己十二年烟龄锤炼出的低沉微哑的老烟嗓,柔软地呼唤了一声“小江大夫,我求你一件事。”
江知妍:“……你说。”
“咱们打个商量,看在我是个病人而且咱俩还要共处几个月的份上,你下次拒绝我的时候温柔一点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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