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善所出任的司农丞是从六品官,在司农寺协助卿、少卿处理司农寺的日常事务,每月还要造帐、负责出纳等事项。而若是无甚出色的政绩,那六品官也是做到头了。
温善还很年轻,又是女子身份,故而在这司农寺内,许多人都会认为她呆不了多久便会辞官嫁人,又或是在此官位上碌碌无为直到致仕。这也算是女皇对功臣遗孤、权贵门荫子弟极好的待遇了。
不过也正因为温善是女官,在“男女授受不亲”的陈旧思想作祟下,不少同僚依旧不会与她走得太近。而她又是功臣遗孤,能入仕为官除了自身有点才识外,多半也是靠门荫,如此又被那些辛辛苦苦通过科考而入仕的人所瞧不起。
温善这身体也不过十八岁,可这些人心中所想她也能猜到几分。她并不在意,只因她也知道这条路难走,所以她才要更加沉得住气。
今日刑部将要分配的官奴婢押解到司农寺来了,温善顶着烈日念着分配的名单,而不出所料,不少人都哭了起来。
“哭嚷什么?!”负责押解他们的胥吏冷声呵斥,“以为自己还是官家郎君娘子呢?!”
胥吏的话无疑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洒盐,这些遭逢大变的官奴婢登时哭得更凄厉了。温善蹙眉,若再这么听他们哭嚎下去,她的那一点点同情都会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便道:“方才念到留在司农寺的人先行出来。”
稀稀疏疏地出来了五六个人,却有一个少女抓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之手不愿松开:“娘,我不想与你分开……”
“蕙儿,娘也不愿与你分开,只是这由不得我们呀!”妇人哭丧着脸,母女的分别让她的心都要碎了。她们宁愿在一起,多吃点苦也无所谓,可一旦分开,对方有何遭遇她们也不得而知呀!
“田蕙?”温善低头看了一眼名单,田肃之女。依照杨杰等人的想法,为了替女皇出气讨得她的欢心,理应将最脏最累的活分给田肃的妻儿子女做。不过温善倒是认为女皇虽然记恨田肃阻碍她登上皇位,却不会心胸狭窄到在这种事上刁难她们。
“怎么?你嫌弃司农寺的厨院不好?”温善问道。
“我、我没有……”田蕙紧咬着下嘴唇,虽然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看起来颇为落魄,可曾经优渥的生活条件将她养得肌肤胜雪,在此般情形下,更加楚楚动人、我见尤怜。
“懂不懂规矩?”胥吏再度呵斥,手中的鞭子扬了起来就要打下去,吓得田蕙连忙改口,“婢、婢子知错了。”
温善心头犹如一块大石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狠下心来,道:“即日起,你们不再是官家子弟,也不是平民百姓,更没有良籍,而是奴婢。或许有一日你们能取得良籍,脱离奴婢之身,只是在那之前,你们还是先想着该如何好好地活下去,做好自己的事,否则一切都只是做梦。”
田蕙跟其母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即便她们再舍不得分离,可温善的话已经扔了出来,她们再磨蹭就是不识好歹了。田蕙因是女儿身,故而留在司农寺的厨院也总比进入掖庭要好许多,田肃之妻龚氏则是被温善安排去了许王府的厨院,那许王是以仁善闻名的,龚氏去了那儿,日子想必也不会过于艰难。
想明白后,母女俩便分开了。温善吩咐司农寺的小吏将他们分别带去各衙署、厨院,田蕙却忽然问道:“女官人,我、婢子能否知道舍弟去了何处?”
田肃有儿女三人,除了田蕙,还有两子。只是他们并没有分到司农寺来,想必在刑部分配之前,他们便被分去了别处。不过他们尚且年幼,总不至于会被分配去修筑城墙。
“我不知。”温善道,也不待田蕙再说,便对剩下之人道,“你们跟我走。”
温善迈步走在前头,待无人看得见她的神情后,她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方才她若是在众人面前流出一丝仁慈,那杨杰等人恐怕又要拿她的性别说事了,诸如“妇人之仁”此类的话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余下的十几名官奴婢,韩子戊要她亲自操办,将这些人分送到各处去,她这一日恐怕都得在外头奔波了!
诸司廨舍离司农寺并不远,与司农寺同在皇城之内,故而不过半日,这些官奴婢便只剩下五人。从皇城东边的景风门出去,再行一段路便是东城边上的外郭城。
洛阳城初建之际便以洛水为界分南北两部分,而皇城、宫城、东城坐落在洛阳城西北,东北则是较多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安置了宅邸的外郭城。而洛水之南则全部都是外郭城,那儿的宅邸价格便宜,一些不大富庶的人家皆是选择在该处安置。
到了许王府的牌楼前,所有车马便都得停下。温善通过恢弘大气的牌楼来到许王府门前,她的一身深绿色圆领袍,胸前还绣着径一寸的绣纹,让门房一看便知其官品。
温善将加盖了司农寺的官印的文书递上,道:“司农寺据许王府所需,将官奴婢送至许王府,请许王府派人验讫。”
门房很快便将长史请了出来,长史见温善亲自将人带来,也不好让她在门前站着,便将之从侧门请了进去。
“温丞怎的亲自将这些奴婢送来了?”长史问道。他在此前从未见过温善,不过却能很快地猜出她的身份来,毕竟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官,又是从司农寺来的,只要消息灵通,谁都知道她叫温善。
温善心道,这许王的仁善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连掌管府中大小事务的长史也没有因她是女官而怠慢她。
这长史态度和善,温善自不会摆谱,而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我到司农寺时日尚浅、经验不足,想尽早熟悉章程,将官奴婢分配至许王府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万不敢有所懈怠。”
长史微笑道:“温丞果然勤勉!”
“长史过誉了。”温善道。
在长史的引路下,俩人绕开了许王府的主体建筑,走向了杂院。杂院顾名思义便是王府的奴婢仆役干活、居住之处,王府的厨院也在此,温善安排龚氏做这儿的厨娘,长史才会带着她们来到此处。
此时许王府的杂院并没有多少人,厨院倒是有几道忙碌的身影。
温善一路过来都没有因为好奇而四处乱瞧,到了此处才稍微留意一下环境。长史见状,笑道:“温丞是否疑惑这王府中为何会如此少奴婢?”
温善进王府后的举动都落在他的眼中,相较于大部分初进王府的人,她的举止十分得体。所以他对她的印象还是颇为不错的,此时便也忍不住与之闲谈了起来。
温善愣了一下,她压根便没有此疑惑。知他误会了,忙道:“此乃王府中的事,我不敢胡乱揣测。”
“温丞不必紧张。其实我们大王勤俭节约,除了历年分配至此的官奴婢外,也不过雇佣了二十几个仆役。”长史道,他以为是自己的身份与官品让温善有了压力,毕竟即便他只是王府的属官,可也有从四品的品阶。
温善对许王府为何只有这么点仆役之事真不感兴趣,不过长史有意告诉她,她也不好表现得漠不关心,便应道:“如今天下安定太平,大王却依旧能克俭克勤,实在是令人钦佩。”
这一阵夸奖让长史很是高兴,他又与温善聊了会儿,才想起她来此的目的。继而看了跟在后头的龚氏一眼,道:“日后此处便是你干活的地方,住处稍晚些时候会给你安排,你先去厨院帮忙洗菜吧!”
“是。”龚氏忙行礼,在王府的仆役指引下退开了去。
“那可是田肃之妻?”长史问道,看文书时他还不确定,毕竟田肃思想顽固,不肯让妻女出来抛头露面,故而外边的男人很少见过她们的。
“……是。”
长史颔首,道:“也幸亏温丞将她送至此。”
温善琢磨不透长史是何意思,只是她未曾听闻许王跟田肃之间存在过节。她偷偷地看了长史一眼,琢磨起来:难不成这长史跟田肃有牵连?
“素闻田肃之妻不仅是女红,连厨艺都很精湛,她来了此处,我们可是有口福了。”长史笑道。
温善暗暗松了一口气,从长史解释的话来看,龚氏在此的处境应该不会太过艰难。
她想自己的任务达成了,也该离去了,便听见厨院传来一阵喧哗声。长史的脸登时便拉了下来,连忙快步走去,问道:“发生何事了,怎的在此大呼小叫的?!”
温善走也不是,不走又过于尴尬,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忽然便听见长史的惊呼:“小郡主,你怎么又跑来厨院了?若是让大王知道了,又该挨骂了,哎——”
温善眼皮一跳,扭头便见一道身影朝她飞奔而来,她意识到自己站在径道的中间,便忙不迭地退后一步。那身影本打算从她身侧择路,她这一动却打乱了原本的步伐,倏忽间也来不及停下脚步,便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面对那越发扑近的身影,温善临危不惧、从容镇定地转身,再度偏移她原来所站的位置。待她稳住了身形,便听见身边发出了一声闷响,那身影直直地扑倒在地上,怀中的包子散落了一地。
姿势惨烈地趴在地上的身影梳着少女发髻、身穿米黄色的大袖衫,体态丰腴。一只翘头履因为摔倒而飞到了旁边,裙子也稍微卷起到了膝盖处,幸好她还穿着一条裤子,才不至于泄露了春光。
“小郡主!”长史的声音在厨院传来,温善的心咯噔了一下,暗觉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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