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婴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视线模糊、脑袋混沌了起来,手腕关节、膝盖等处便传来了阵阵痛意,而胸口也隐隐作痛。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费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的光景。且不说她的嘴巴离地面有多近,那泥巴的气息都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中,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摔倒了!
本以为撞到温软的身躯总比直接扑倒在地要好一些,怎料那人会忽然避开来?好在她摔倒之前已经放慢了速度,不至于摔得太惨!
听见长史的惊呼,她猛地想起自己摔倒的原因,登时恼火地扭头看向半蹲在自己的身侧的人。
入眼的是一双乌布白底的官靴,深绿色的衣袍底下是一件白色的汗衫。再往上看去便是纤细的腰身以及革带之上隆起的胸膛,一只柔荑伸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拾起滚落在地上的包子,手指纤细修长。
邺婴之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待她看清那幞头下清秀的面容、白嫩的肌肤时,她才确信,这的确是女郎。只是即便是女郎,在她的遭遇和所受的委屈面前,这都不算可以平息她的怒火的理由!
邺婴之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赶到这儿的长史和一众仆役,想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丢了如此大的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两腮登时便红了。
她一双杏眼怒瞪着温善,俯视的模样颇有皇家子弟高高在上的架势:“你这无礼之人!”
温善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可在皇权面前,她不得不低下头来。忙不迭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揖礼道:“司农寺丞温善见过郡主。”
“小郡主,你没事吧?”长史忙问。
邺婴之羞恼地咬了咬牙,道:“没事!”
“这都磕破皮了,怎能算无事呢?”长史道。
邺婴之用衣袖掩去伤口,道:“我真的无甚大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包子,略心疼,“我的包子!”
不提此事也罢,一提此事长史便忍不住扶额:“小郡主,你饿了只管吩咐厨院给你送膳便行,为何要亲自跑来厨院呢?大王若是知道了,又该训你了。”
邺婴之道:“我让传膳你们便会传了吗?!”
“这……”长史语塞,“到该用膳的时辰,厨院自然会传,这是大王定下的规矩。”
邺婴之哼了哼:“可我就是没到时辰便饿了!”
“小郡主,你就忍一忍,少吃一些。大王交代了,务必让小郡主在择夫婿前——”长史劝道,他上下打量了邺婴之一眼,“更纤细一些。”
温善右手还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包子,正仔细地掸去上面的沙土。她的神情很专注,心里则在想着该如何赔罪才能显示自己的无辜和真诚来;又或许该让自己的存在感再低一些,时日一久便无人会记得此事了。
恰逢长史与邺婴之的对话传入她的耳中,便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这小郡主。方才她只看见邺婴之的背影,便知这小郡主体态丰腴,可混乱之间却未看清她的模样。
这位小郡主年纪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虽然脸上肉嘟嘟的,可五官却十分标致,肌肤也是白里透红,若是瘦下来,五官会更显立体。如此想来,她还是挺有潜力的。
温善听闻邺氏一族素来生得貌美俊秀,而且审美也偏向于在后世看来的标准身材。区别于汉时的纤瘦、唐时的丰腴,如今之人的审美让她更为亲切。故而这小郡主在她看来,虽然偏胖了一些,却也可爱。
因着想得深了,温善不知不觉间便盯着邺婴之久了些,后者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扭头,便对上了她的双眼。
温善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温柔秀雅的桃花眼,只是邺婴之触及到那浅褐色的眼瞳时,心窝忽然像被绒毛轻轻地拨弄过一般酥酥痒痒。
邺婴之突然便联想到自己的模样,这一对比让她生出不甘来。轻咬下唇,她环视众人一眼,暗道:“眼下此处不宜久留,此事若是闹大了于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正要离去,温善忽然向她伸出手来,道:“郡主,你的包子。”
包子早已失去了它刚出炉的温度,只是躺在温善的手心时仍旧温温的,邺婴之犹豫了片刻,道:“我不要了!”说完便匆匆离去了,在离去前她瞥了温善一眼,想将这张脸记在脑海中,以便日后清算这笔帐!
温善望着邺婴之离去的背影,为自己免于遭受小郡主的迁怒而松了一口气。小郡主摔倒并非她所为,而若说她处理得不太妥当之处大抵是没有抱着舍己的精神接住小郡主。
“也亏得对方只是郡主,若搁在女皇的身上,我恐怕是要背上不忠君的骂名了。”温善暗暗地想。
“还不快收拾干净?!”长史吩咐仆役将地上剩下的包子处理了。温善的思绪从远方收回来,揖礼道:“奴婢已经安置,时候也不早了,我便不再逗留了,告辞。”
“我让人送一送温丞。”长史道。
温善道了谢,便随着仆役原路返回,离开了许王府。
送来许王府的官奴婢已经是最后一批了,而散衙的时辰早已过去,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得赶回司农寺,将验讫的文书交回去。走着走着,她忽然从怀中摸出邺婴之不要的包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包子算不上皮薄馅多,只是咬下去后,肉丝伴着花椒面等滋味刺激着味蕾,发酵的皮又中和了它的酱汁,使得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作为主食之一,不管是自家做的,还是衙署提供的午食,温善也没少食用包子。不过这许王府出品的包子味道果然不一般,若不是搁得久了流失了不少鲜美之味,只怕它能跟国宴上的包子媲美了。
温善细嚼慢咽完,才自言自语道:“不过要说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包子,大抵是娘亲所做的。”
在穷途末路之时,没有什么比一道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更为美味了。
邺婴之悄悄地回到她所居住的沐芳院,一路上也没有惊动到别人,只因王府的仆役本就不多,此时又各自在干活,便没有多少人发现她的狼狈。不过她回到沐芳院后便被身边的婢女发现了。
婢女见她本该干净靓丽的衣裳上脏兮兮的,吓得睁大了眼睛,叫道:“小郡主,你这是怎的了?!”
邺婴之瞪了她一眼,嘘道:“赵铃你做甚这么大声?别叫嚷!”
名唤“赵铃”的婢女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看了一圈,急切地问道:“小郡主你做什么去了,为何会弄得这般狼狈?”
邺婴之往屋内走去,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不答反问:“赵铃,你知道司农寺的温善吗?”
方才温善自报家门时,她便觉得有点耳熟,只是她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对温善此人便更是不了解。
赵铃好奇邺婴之为何会问温善,只是身为奴仆她断不能质问主人。将这好奇之心掩埋在心底,她思索片刻,道:“司农寺温善,婢子好像在哪儿听过此人……”
“我也听过,你快想想。”邺婴之道。
这么一敦促,赵铃便想起来了,呼道:“小郡主,婢子记起来了,那不是宜春郡公家的小娘子吗?”
“这郡公国公那么多,我哪里能记得!”邺婴之嘟嘴。
主仆二人走回到了房中,赵铃边帮邺婴之拿干净的衣裳替换,边回道:“宜春郡公便是温俞,早年随圣人征南诏、平交趾叛乱,并且多次奉命抵御突厥人的进犯而被封宜春郡公。不过——”
赵铃顿了一下,面上显得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也有些支吾。邺婴之换着衣裳,察觉到她的异样,便从内间伸出脑袋来看她:“不过什么?”
“宜春郡公也因当初拥护圣人,而被兰武所杀。”
邺婴之忪怔了片刻,提及“兰武”此名,她的记忆像被打开了闸口,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身处这皇室宗族之内,对于皇权的敏感也还是有的,不管是兰武还是被废为庶人的那些叔伯兄弟,她都不会轻易地去触碰那些过往。
赵铃也没有就“兰武”此人继续说下去,而是把话题转回到温善的身上。
温善是温俞的独女,八年前被寻回洛阳安置时便有些痴傻,温俞的同僚、朋友对此都惋惜不已。他们都认为她是因为十年前兰武叛乱、其父被杀,她又在这么小的年纪遭受生死危机而受惊过度,以至于魂魄不全,所造成的痴傻。
不过她在十二岁那年因展露了算术天赋而被新登基的女皇恩准进入国子监的算学进学,从此改变了世人对她痴傻的印象。每年在国子监的月书季考、岁考等考核中都获得了很好的名次。
三年后,她便被女皇赐官为太府寺主簿。而未经过正规的科举考试便被赐官,世人认为是女皇因记挂其父的功劳而给予的门荫,算不得她的真本事。
毕竟只是一介女郎,又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之时,兴许没几年便会辞官嫁人,故而世人并没有怎么关注她。不知不觉三年过去,吏部的考课上,她又进一等而被升调为司农寺丞。
虽然只是从六品官,可不少人都感觉到了压力,这才纷纷去留意她在太府寺做了些什么居然能在考课上进一等。而面对年仅十八岁的司农丞,司农寺也引发了一阵热议,有人质疑她的能力,也有人对她的性别避之而无不及。
不过这是吏部的考课和决定,容不得他们抗议,最终他们都不得不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这位司农寺唯一的女官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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