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化作一把朱红色油纸伞,漂浮在他头顶。
方时休解下绸带,把黑发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灵眼一开,周遭事物蓦然明朗。
微风徐徐,好似一双手,拂过方时休的脸颊。
凡间的风,可比天界温柔多了。
握住油纸伞,方时休向人声聚集的地方行去。
他做事向来深谋远虑,既然来到人间,胸中必定有了妥善的计划。
走近人头攒动的集市 ,路边小贩吆喝着卖糖人,不知看到了何物,小贩的声音顿了下来。
摊前的小男孩疑惑地问:“叔叔,您还卖不卖糖人了?”
小贩目光追随着人群中忽然出现的男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男子一身雪衣,皮肤白皙若玉,气质胜似雪莲。
可如此惊艳出尘的人,却撑着一把极为惹眼的朱伞。
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冷不丁将头转了过来。
小贩呼吸一凝,惶恐地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感觉。
好像多看一眼,对男子来说,都是折辱。
只不过,男子眼上有一道伤疤,他是个盲人吗?
小贩再抬头时,男子已经走远,他所经之地,人群定会向两边分散,怕扰了他的清致。
路边孩童嘻笑打闹,没注意人群为何突然变得安静,推搡间不甚撞到了路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不远处小贩看到这一幕,在心中默默为孩子捏了把冷汗。
真是不开眼,那位撑伞的男子绝非凡夫俗子,可千万莫惹恼他!
“呜哇——”小孩摔疼了屁股,半晌不见有人拉自己,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方时休低下头,看了看他,只觉得他的哭声很恼人,于是往旁边绕了一下,径直往前走去。
“你不准走!”另一孩童怒气冲冲地捡起小石头扔向方时休。
方时休还没适应自己的凡身,没来及躲避,石头正打在他的后脑上。
完了完了。
小贩在心中叹息道。
方时休回过身来,定定看着扔石头的孩子。
孩子看清他的脸,到抽一口凉气,“瞎、瞎子?”
大概觉得自己被他吓到,有点丢脸,故作镇定道:“死瞎子,快向显儿道歉!”
方时休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他的表情太过冷淡,让人摸不清情绪,孩子佯装的镇定很快就露出原形。
“死、死瞎子,你撞了人,为什么不道歉?”
方时休收回视线,淡淡开口:“对不住。”
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貌一样,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清冷。
正当小贩松了口气时,摊前的小男孩大声道:“撑伞的哥哥为什么要道歉?不是你们不小心撞到他吗?你还用石头扔他,为什么你们不道歉?”
其实路人都知道是谁撞的谁,只是没人愿意当出头鸟罢了。
见一个孩子道出实情,他们脸面有些挂不住,不由附和道:
“没错。”
“是你们撞了人家,为何要人家向你们道歉?”
小孩许是鲜少被人指责,一下红了眼眶,怒道:“我爹是大官员,他撞了我就得向我道歉!”
此话一出,方才大义凛然的路人全部没了声音。
方时休不想纠缠,打算离开。
不远处的小男孩又道:“你爹是大官员,难道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
一句“礼义廉耻”从小男孩口中说出,围观的路人全部羞红了脸。
饶是方时休,都不免多看两眼。
有人做了出头鸟,路人纷纷附和,即便这只出头鸟是个半大的孩子。
小孩怒吼道:“我爹是大官员,我会让他把你们全部抓起来!”
路人一听,顿时噤若寒蝉。
小男孩还想说什么,被小贩一把捂住嘴巴,抱到糖人摊后面。
小贩惊出一身冷汗,说道:“你不要命了?”
众人没了声息,小孩洋洋得意,又气不过,两步跑向方时休,狠狠撞了上去,还想抢他手里的朱雀伞。
“死瞎子,把这把朱伞送给我,我就原谅你。”
在小孩扑过来的瞬间,方时休往旁边一挪,小孩直接扑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
同时,方时休后背撞到一个胸膛,陌生的温度,让他手掌一松,朱雀伞向地面坠去。
如今太阳当空,要是被照到,他马上就能重回天界。
“小心。”身后传出一道声音。
男子手臂一勾,绕过方时休的腰,握住半空中的伞,动作像是把方时休困在男子和伞之间,让他动弹不得。
方时休愣了一下,不太喜欢与人肢体接触,错开男子的手,握住伞柄。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身后之人淡淡道:“不用谢。”
随后男子松开了手。
他看不清男子的样貌,只知其身量很高,身材匀称修长。
男子越过方时休,将手按在小孩的肩上,一把将他揪了起来,提到方时休面前。
“道歉。”男子平淡道。
在男子出现后,街道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像被掐住了咽喉,屏息凝神,生怕引起男子注意。
原本目中无人的孩子也大气不出,在男子手里乖得像只宠物,脸色煞白,四肢不断颤抖。
“对不起……呜……对不起。”孩子哽咽道。
方时休道:“无碍。”
听到方时休的回答,男子放开小孩,眼神若有似无地扫了方时休一眼,旋即离开。
“呼——”众人松了口气。
小孩双腿发软,被同行人搀着,逃一般地离去。
方时休看着男子离开方向,沉思片刻,开口道:“请问,那位公子是何人?”
众人像被踩到了痛脚,没人回答他,全部作鸟兽四散。
小贩牵着小男孩缓缓走上前,小男孩道:“哥哥,你千万不要想着报答他,他今日一定是心情很好,才会帮你解围。”
方时休点了下头,隔了瞬息,又道:“你们很怕他。”
小贩挠了挠头,说:“公子,您不要再打听他的事,日后也千万避着他。”
“嗯。”
应了一声,方时休犹豫片刻,走到小男孩面前。
他轻轻揉了一下小男孩的头顶,“你做得很好。”
尽管语气没有起伏,仍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赞扬之意。
小男孩则好奇地问:“哥哥,你看得见我吗?”
方时休没说话,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丝肉眼看不见的银光融入小男孩的眉心。
那是一股气运,是天尊的祝福。
临走之际,方时休浅浅回身,问道:“你可知李玄之身在何处?”
被他问起,小贩受宠若惊,险些语无伦次:“九王……这时候他应该在万茶楼,您应该是第一次来京城,我带您去如何?”
方时休转回身体,“不用。”
隔了瞬息,道:“多谢。”
李玄之,万茶楼。
李玄之是亓朝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只要接近他,便可接近亓朝皇帝。
万茶楼外守卫森严,路过百姓不敢靠近。
而几丈外,一位撑着朱红色纸伞的男子,慢慢向茶楼靠近。
男子是个瞎子,眼睛上的伤疤很醒目。
离门口稍近一些,侍卫头颈提刀挡住他的去路。
“茶坊今日不开张,请回。”
方时休道:“李玄之可在茶楼中?”
“大胆!你竟敢直呼殿下名讳?”侍卫将刀拔出,眼看着要架上男子的脖颈。
突地,朱伞微微一颤动,一道红光压向侍卫,像一双力大无穷的手,按着侍卫的肩膀,逼迫他跪在男子面前。
“扑通——”侍卫跪了下去。
“有刺客!”其他侍卫见状,纷纷拔刀对向男子。
“不要轻举妄动!”侍卫头领制止众人,冷汗很快布满他的脸,他问道:“敢问公子从何处来?
“南方。”
侍卫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可是极南之地?”
“正是。”
极南之地……传说一国有难才会现身的天师一族?
“拜见大师,是卑职有眼无珠。”接着又对身后一众侍卫道,“还不快跪下。”
尽管不明所以,仅“极南之地”四个字,就让他们不敢造次。
侍卫尽数跪在他面前,异口同声道:“拜见大师。”
方时休手指轻敲伞柄,压在侍卫头领肩上的力道瞬间消失。
方时休道:“我要见李玄之。”
头领连声应答,不敢再耽误,拔腿跑进茶楼中。
片刻后,头领跟在一位少年身后走出来。
看到方时休,少年眸光一亮,不由加快了步伐。
且不说身份如何,这张脸倒是极为惹眼。
少年走到他面前,俯身道:“在下李玄之。”
方时休轻颔首,算是回应。
见他丝毫不敬畏自己,李玄之意味深长道:“不知阁下有何事?”
“借一步说话。”
“行。”李玄之一口应下,又道:“阁下若是江湖骗子,可莫怪本王定你个忤逆之罪。”
“请便。”
“请。”李玄之做了个请的姿势,方时休承情,率先进入茶楼之中。
他明明眼盲,却能准确避开茶楼中的陈设,莫非真是天师一族?
进入茶楼,李玄之主动为他斟上一杯茶,“请用茶。”
“多谢。”方时休道。
“大师,您此次在亓朝现身,可是我朝有难?”李玄之态度恭敬了不少。
“近日,京城是否接连数日遭受天雷刑法?”
李玄之凝重起来,这时才正视方时休:“没错,大师可知原因?”
“皇城乃龙脉之首,如非天怒,绝不至此。”
李玄之脸色一白:“大师可知如何平息?”
“带我去见皇帝。”方时休道。
李玄之审视地看着他,提醒道:“大师,一旦父皇知晓此事,后续有任何问题,那可都是欺君的大罪。”
方时休点头,说道:“我只有办法证明身份。”
关乎国家兴亡,李玄之不敢耽搁,当即道:“大师随我在茶楼中稍等片刻,我立即让人前去通报父皇。”
李玄之派人去通报皇帝,随后与方时休交谈起来,言语间不乏试探之意。
方时休则藏一半露一半,更像是世外高人。
一柱香之后,皇帝宣两人进宫。
前往皇宫路途上,方时休听马车外人声嘈杂,挑开帷幕向外望去,街边排了长龙一般的队伍,井然有序,不推不挤。
视线放长,队伍尽头是一座小神殿。
不多时,方时休被带到一座正殿外。
一位老太监领着方时休走上台阶,李玄之等人留在原地。
正殿外,老太监叩门道:“陛下,人已带到。”
紧接着,殿门被打开,方时休不徐不缓走了进去。
殿内静谧无声,一股清浅的檀香萦绕鼻尖。
方时休走到殿中,因殿内照不进日光,他收好朱雀伞,对龙位上的男人道:“在下方时休,自极南之地而来。”
哪怕这是世间帝皇,方时休也断然没有行礼的打算。
皇帝约莫不惑之年,龙眉鹰眼。
他打量方时休瞬息,缓缓道:“听小九说,你有办法向寡人证明你的身份?”
方时休颔首道:“是。请陛下遣退旁人,只留心腹。”
皇帝饶有兴致,照他说的做,留下了两位孔武有力的侍卫。
“陛下可知,极南之地有一种浑身火焰的鸟。”方时休神色淡淡,指尖在伞柄上点了两下。
皇帝微眯眸子,问道:“难道是,传说中的灵兽,朱雀?”
方时休道:“不敢妄称灵兽,只能算是徒子徒孙罢了。”
话音刚落,手下的朱雀伞便不满地颤抖起来。
小仙既要做自己的祖宗,还要做自己的徒子徒孙?
天尊,等回天界,你可要给小仙多升一个仙阶。
“该醒了。”方时休喊道。
在瞬息间,朱雀伞化作手臂大小的火鸟盘旋在大殿之中,鸟鸣声迤逦悦耳,火光映在众人的脸上。
他在故意耍威风。
方时休脸色沉了些许,朱雀心有所感,连忙收敛下来。
火鸟在即将坠地之时,以万箭齐发的气势朝其中一名侍卫飞去,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火光褪去。
侍卫睁大眼睛,神情惊惧,面前只剩一把未打开的纸伞。
侍卫双腿一软,重重一声跪在地上。
“大师饶命……”
方时休右手往前一伸,朱雀伞得到指令,重新飞回他掌中。
皇帝坐直了身体,看向方时休的眼神恭敬不已。
天师一族可是凡界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快,请大师入座。”
侍卫将方时休引到右手边的座位上。
“大师,寡人听小九说,您此次出山,是因亓朝有难?”
一国之君的敬意,方时休坦然受之。
“京城数次遭受雷击,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有人惹得天怒。”
“敢问大师,是何人做了何事?”
方时休道:“若非一国兴亡,绝不至于惹得天怒。天雷降在京城,祸根便在京城,京城是一国气运汇聚之地,是国运所在,非人上之人,不能损国运。陛下,你理应明白我的意思。”
皇帝听之,脸色大变。
他广袖一挥,对两名侍卫道:“滚出去。”
两人连忙退出了大殿。
“大师,您的意思是,寡人的血脉里有妄图谋反之人?”
“正是。”
借皇帝之手铲除李萧,以龙气拼尚未成型的龙气,方时休势在必得。
皇帝脸色铁青道:“敢问大师,是何人?”
饶是方时休自己,也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
正当方时休要说出李萧名字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陛下,承王闯进来了!”
皇帝和方时休皆是一愣。
承王,是李萧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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