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恸哭多数是在极端绝望的情况下。
而在场两人都无法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他们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雪阳王,任他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
许是听够他的哭声,方时休走到他面前,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波澜不惊地说:“我答应了他,明日不会揭发你。”
雪阳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大师……你救救他,我把命给你,我求求你……救救他……他不能因为我再死一次……我替他死……”
方时休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就算,你们永远在一起又能如何?”
“我不奢求永远,只要能再见他一面,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你的代价我不需要,我只想知道,即使你们永远不会分开,又能证明什么。”
与此同时,朱雀伞里掉下一片朱红色羽毛,飘落在雪阳王面前。
“大师……”雪阳王怔怔地看着他。
方时休转身背对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把他的魂魄封印在这片羽毛里,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怎么做才能解开封印,我要你找到办法延长寿命,用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的时间向我证明,就算你们永远在一起,又能如何。”
雪阳王难以相信地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在碰上羽毛的瞬间,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阻挡,他视若珍宝地捧起那片羽毛,将它捂在心脏的位置放声大哭。
“汤贯……”
李萧笑容浅浅,对方时休道:“我们回去吧。”
“嗯。”方时休颔首应道。
雪阳王跪在地上朝方时休狠狠磕了几个头,“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不必谢我,我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回到马车,李萧为他挑起幕帘,让他坐了上去。
“时休是怎么做到的?”
方时休愣了愣,“什么?”
“用羽毛封印汤贯的魂魄。”
“天机不可泄露。”
说起来,李萧好似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他便如此信任自己?
方时休靠在车壁上,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天师一族分各门各派,体系庞大,戎风如何断定自己不是天师?
等等——
如果雪阳王决定造反,天师一族应该早有动静才是,自己是冒名顶替身份,那真正的天师呢?
其中盘根交错的细节全部串联起来,令方时休后背发凉。
李萧为何会与汤贯相识?当初为何要去百香楼寻找汤贯?
他回京的时机也如此凑巧,正好在自己下凡前不久,难道……他就是真正的天师一族?
而且他自小生活在南方,会不会有什么契机让他被天师收入门下?
如果李萧是天师,那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天师?
成为华胥神之后,方时休第一次感觉到了慌乱。
他试探地问:“李萧,你与汤贯因何相识?”
李萧神情并无异样,问道:“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随便问问。”
李萧没再多问,回答道:“幼年时,汤贯的父亲曾在镇南王府当差,养父觉得他聪明伶俐就让他做了我的伴读,后来就听说他被高人看重,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方时休没有全信,“仅此而已?”
“差不多。”
“那你离开京城这些年去了何处?”
他今天有些反常,李萧不禁问道:“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方时休偏过头,“不想说就算了。”
李萧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已经子时过半,今日就是我的生辰了,日后再告诉你吧。”
方时休“嗯”了一声。
“时休,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李萧笑吟吟地问。
生辰?
方时休迷茫地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
李萧托腮,一本正经说:“不如,把今日也当成你的生辰?”
方时休愣了一下,旋即冷着脸说:“不必,日后我会想起来。”
回到府上,两人各自回了房间。
窗外月光清浅,方时休关上窗户,在窗边坐了一整晚。
今日之后,所有事都结束了 。
翌日,京城数位王公大臣前来贺寿,李萧一大早就在前厅候着,方时休无事可做,便也去前厅坐着。
不多时,几位皇子、公主陆续赶到,皇帝也在午时前赶来,给足了李萧的面子。
午宴开始前,李萧抽身去祠堂,说是要为养父养母上一柱香,方时休没太放在心上,转瞬又被李玄之吸引了注意力。
“时休兄,你觉不觉得,今天的四哥好奇怪啊。”李玄之单手托腮,神情郁闷。
方时休戴着帷帽,低了些头,问道:“哪里奇怪?”
李玄之压低声音:“你看他的耳饰,就是一片羽毛,还只戴在一只耳朵,好奇怪。而且,他今天突然变得好安静,我跟他打招呼也爱理不睬,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没将戎风带在身边,太不可思议了。”
“兴许是突然想通了。”方时休说道。
昨夜戎风死在神殿内,第二日城中却并无消息传出,大概是雪阳王安顿好了戎风的尸首,将事情压下去了。
席间,皇帝向方时休敬了一杯酒,碰杯时刻意多停留了片刻,示意方时休,他已经收到了朱雀的消息。
午宴后,皇帝提议道:“诸位也吃好了,不如请大师移步祠堂,早些找出狼子野心之人。”
“是。”方时休应道。
一行人来到祠堂,李萧走在方时休身边,笑道:“时休,不如我帮你撑伞?”
方时休嘴边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好啊。”
将朱雀伞交与李萧,在他掌心碰到伞柄的瞬间,朱雀伞抖了两下,很快就恢复平静。
皇帝与几位皇子随方时休走近祠堂,“大师,您如何推算?”
方时休道:“大家不要出声。”
闻言,在场众人全部屏住呼吸,祠堂里静谧无声。
方时休侧头看了看李萧,后者脸上带着笑,没有察觉到丝毫危机。
方时休引天雷下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道紫色闪电朝祠堂劈了过去。
皇帝捏紧广袖下的拳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闪电。
“轰——”
只听一声巨响,闪电劈中祠堂,而老旧的木头不堪重负,在众人面前轰然坍塌。
方时休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旁人。
为何李萧没有挡上去?为何李萧会任由雷电劈中祠堂?
李萧眼神带笑,语气淡淡:“大师,这就是您口中的推算?”
众人一片哗然。
“时休……”李玄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大师,这……”
李萧唇角轻勾,眼神耐人寻味,看向方时休时,没有半分感情。
“大师的意思是,早就十二年前就已经亡尽的镇南王一族,是如今的乱臣贼子?”
方时休攥紧双拳,咬牙问道:“你骗我?”
“大师恼羞成怒了?”李萧无辜地看着他,“还是说,您本身就是一位江湖骗子?”
这些日子,李萧是装出来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天师,早就知道自己是冲着他来的?
他全是在骗本尊?
朱雀,杀了他!
方时休怒火中烧,不管不顾,他一定要杀死李萧!
可半晌,无人回应。
朱雀伞始终安静地躺在李萧手中。
朱雀?
“放箭。”
李萧一声令下,隐藏在祠堂周边的弓箭手一箭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穿方时休脚踝。
“啊!”突然起来的剧痛让方时休双腿一软,紧接着,再一箭射穿另一只脚踝,方时休猛地跪了下去。
“时休!”李玄之脸色煞白,一下跪在皇帝面前,“父皇,事情并没有水落石出,不能妄下定论!”
方时休忍着剧痛,死死抓住李萧的衣角,“李……萧……我誓与你……不死不休!”
李萧撑着伞,半跪在他面前,身后又射来两箭,直直穿透了方时休的手腕,鲜血溅得满地都是。
“别担心,我们都不会死。”李萧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随后,李萧绕到方时休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扔掉朱雀伞。
“放心,很快我就会放你走……唔!”
李萧突然闷哼一声,方时休闻着鼻尖不断传来地血腥味,加重了语气:“发生了何事?”
“唔!没、没事……”李萧掌心冒起虚汗,整个人都在发抖,叹息道:“原来这么疼啊。”
“父皇!”李玄之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冲围墙两边的弓箭手大喊道:“你们看好了,那是李巳之,不是方时休!”
“发生了什么?”方时休慢慢变得着急,“李萧,你把手松开!”
“不、不松。”
“父皇!让他们停下,那是八哥,不是方时休,不要再射了!”李玄之怒喊道。
“闭嘴。”皇帝一脚将他踹开,“寡人早已知晓真正的天师是何人,并且早已得知李萧是意图谋反之人!”
方时休抓住他的衣袍,咬牙问道:“皇帝为何要杀你?”
李萧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鲜血从口中流出,染红了方时休的衣服。
箭矢毫不留情,又一次没入李萧体内。
“你知道,为什么京城百姓这么怕我吗?”
身后的热气搅乱了方时休的呼吸,连带着声音都颤抖起来:“为何?”
“当年镇南王一族入京,丞相怜他无儿无女,愿将自己女儿过继给他,而我,害怕自己因此受到冷落,放火烧死了镇南王一族。”李萧语气沉沉,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在方时休肩上晕散。
方时休却笃定地说:“不是你做的。”
李萧喉间哽咽,“嗯……他们待我如此好,李萧怎么舍得?镇南王一生战功赫赫,他是百姓心中安定符,只要有他在,百姓就能真正的享乐安康,可是,他夺走了父皇在百姓心中地位,而我……从一出生,就只是父皇设下的局,他要母妃死、要镇南王死、要我死……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动手,似乎又让您见笑了……”
“把手松开!”方时休命令道。
李萧笑了笑,“死了就松。”
“镇南王灭族那日,我看到了‘神’。他说,他不会伤害我,他会爱着我,时休,我也爱着他,我只爱他。”
李萧吐出一口鲜血,耳边是李玄之撕心裂肺的哭声。
“父皇……停下……李巳之没有错……儿臣求你了……”
李萧扬起唇,扬到一半又撇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李玄之总和我作对,是因为讨厌我?”
“别说了,把手松开,我可以救你。”
李萧哼笑道:“我知道你能救我。”
“其实啊,李玄之是整个皇宫里,唯一将我看作皇兄的人,所以我纵容他,要是换成其他人,天天和我作对,我早就将他大卸八块了。”
“朱雀!”方时休心里很慌乱,他没有别的想法,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李萧死,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我、我用食过你鲜血的花瓣将他封印,他醒不来了。”
方时休怒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不为何……”
肩上逐渐没了声息,那只手,终于从他脸上滑落。
刺眼的阳光拉扯着方时休的魂魄,将他带离了躯壳。
“李萧你记住,本尊绝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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