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遇刚下车,芳妈就带着两个菲佣拥了上来,脸色微急,对着江生说,“我都听先生说了,阿遇被欺负了是不是?伤到哪没有?”
江生“嗯”了一声,“把药箱拿过来给他把手处理一下。”
“手受伤了?”芳妈赶紧拉起杜遇的手说,“快给我瞧瞧。”
杜遇倒也听她的话,乖乖的伸出手。
芳妈看了一眼满手的血,心都快疼死了。
年纪大了,尤其是女人,容易多愁善感。
她看着,眼圈就红了。
芳妈是看着杜遇长大的,小时候多可人的孩子,如今变成这样不说,现在上个学,都要叫人家欺负。
要是在家里,哪能有这样的事。
她把杜遇当自家孩子,见他受苦,不由自主的唠叨,倒把自个的身份给忘了。
“先生之前同我讲要阿遇上学的事,我就不放心,现在倒好,倒是去吃苦去了,我们阿遇,实在是命苦。”
说到最后,控制不住流泪了。
江生道,“是我没护好他。”
芳妈擦着眼泪道,“江先生严重了,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
她拉着杜遇,“咱们先进去。”
说完侧头和身旁的一个黑人女佣道,“叫凯莉把药箱拿过来。”
杜彦雨不在家,客厅里只有姚小慧,化好了妆,披着新款纱巾,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身边还站着一个女菲佣,正给她削苹果。
姚小慧看见杜遇几个人进来,又见玛利亚拿着药箱递给芳妈,她冷哼了一声,说,“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芳妈恭恭敬敬的说,“是少爷叫人家在学校里欺负了,手受了伤。”
姚小慧讥笑了一声,低着头抿了一口咖啡,阴阳怪气的缓慢道,“我就说他不适合读书,如今是新时代了,政府讲什么人人都要学知识,可哪里知道,读书这条路子,又不是人人都能走的,这呆了一天什么也没学着,反倒吃了伤回来,有什么意思?”
芳妈干笑着说,“太太说的是。”
说完苦笑着拉着杜遇坐下。
她打开医药箱,拿出镊子,又顺手把酒精递给一边的玛利亚,江生伸手道,“我来吧。”
芳妈笑笑,“那就劳烦江先生了。”
姚小慧慢慢的走了过来,看了眼杜遇的手,“多大点事,彦雨在电话里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
芳妈回道,“是,先生叫我赶紧的准备着。”
姚小慧冷哼了一声,“大惊小怪!”
说完看了眼杜遇,那张副单纯无辜的脸,她最是讨厌。
平时杜彦雨在的时候,也能做做样子,现在不在了,连个样子也懒得装,“哼”了一声后就上楼去了。
芳妈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好在阿遇不懂这些事,要是什么都懂,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芳妈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护士,对于护理这种事也算熟稔。
她低头握住了杜遇的手,小心的挑碎片,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血迹斑斑的红掌,只能一点一点的清理。
小碎片陷得深,芳妈只能将镊子稍微深入了一点,杜遇一下缩回了手,将手缩进了怀里。
“怎么了阿遇?”
杜遇眨巴着眼睛,轻声道,“疼。”
芳妈哄着他,“阿遇要听话,清干净了,就不疼了。”
杜遇摇摇头,脸色是受了疼后的示弱,自顾自的说,“疼。”
芳妈急着哄他,“阿遇乖,要听话,快过来,一下就好了。”
杜遇不说话了,他在拒绝,搞得芳妈很急。
“这孩子,不弄干净回头感染了怎么办!”
江生俯下身,和他平视。
他试图劝他,口气放得很温和,毕竟是同一个孩子讲话,总是要站在他的角度。
“阿遇忘了?我们说好要去放蝴蝶风筝的?你是不是答应过我要乖乖听话的。”
杜遇是个好孩子。
他虽然从没在意过外界的人和事,但是江生刚才和他的讲得蝴蝶风筝,他总是记得很清楚的。
这涉及到了杜厉。
这方面,他总归是很上心的。
杜遇看着江生的脸,犹豫了几秒,伸出了手。
芳妈松了口气笑,“还是江先生有办法,我们阿遇有时候就是太偏执了,怎么说都不肯听。”
江生笑笑没搭话。
芳妈比之前更小心,很快的就给杜遇清理好了,还用纱布轻轻的包了一层。
杜遇吹了吹手心,好一会儿,缓缓的将目光转向江生,软糯糯的口气,“阿遇听话。”
澄明的一双眼有些认真,像是在告诉江生,他真的认真听话了,所以他一定要兑现他的承诺。
江生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却被他这样子弄得想笑。
“阿遇还疼不疼了?”
杜遇吹了几口掌心,其实只要不碰,除了那淡淡的炽热感,就并没有什么了。
他模样乖巧的说,“不疼。”
“那就好。”
江生抬起头来,把酒精放在桌上。
“血……”
杜遇忽然轻声道。
他看见了江生的手。
之前被杜遇推到时,因为急着找他也没怎么处理,现在手心里的血渍早已经干了。
他的手比杜遇的严重,他是被狠狠的压在碎片之上,整个手心几乎都是血。
“疼……”
稚气的声音又轻声的吐出了一个字。
他看见了他的手,和自己的一样,都是红的。
杜遇并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只是因为他的手和自己一模一样,他的手疼过,所以知道,这样疼。
江生愣了一下,没想到杜遇会注意到自己,他低头看着仰头看他的杜遇微笑,“我不疼。”
“呀!”芳妈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江先生怎么也受伤了?”
江生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碍事。”
芳妈说,“这,满手是血啊,江先生还是快坐下吧。”
她拿了根沾过酒精的棉签,江生从她手里接过回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随便擦了擦。
以前比这更严重的伤他都受过,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把用过的棉签放进盘子里,正好看见杜遇盯着自己,他问,“阿遇在看什么?”
杜遇看了眼门外,开阔的绿地,又转头看江生,语气有些轻软,“蝴蝶……”
江生一愣,没想到杜遇这么执着,还在盯着这个事。
他看了眼门前不远处的梧桐树,枝叶晃都没晃一下,显然外面没有风。
要让风筝飞起来,风是最主要的引导因素。
他没打算向杜遇解释这之中的原因,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明白,索性找了个理由说:“等会儿就要吃晚饭了,我们明天再玩好吗?”
芳妈说的对,杜遇对于有些事,执着的厉害。
他没理会江生刚才的那一番话,只是盯着他,默默的又吐了两个字,“蝴蝶……”
江生无奈,没风怎么放风筝?
他正想着理由,忽然瞄到杜遇包裹着纱布的手,他说,“阿遇的手还没好,等会儿玩了手就要疼了,阿遇是不是最怕疼了?”
杜遇愣了一下,目光暗了下去。
是,他很怕疼的。
只是想到了哥哥,还有那只蝴蝶风筝,他抬起了头,声音低低的,带着他特有的略显青涩的嗓音,“不怕。”
说完又补上了一句,“要去……”
这下江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了。
好在,杜彦雨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本来是不能这么早回来的,因为担心杜遇的情况,他推了两个会,提前赶了回来。
学校里的事,江生之前已经打过电话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了。
他一进门,就走向了杜遇。
“手怎么样了?”
江生说,“芳妈已经清理干净了。”
“那就好。”杜彦雨看着杜遇,因为纱布包着他看不见杜遇的手心,只知道是玻璃渣划破了。
他摸摸杜遇的头,心里头又心疼又难受又愧疚,轻声问他,“阿遇手还疼不疼啊?”
杜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杜彦雨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他是在告诉杜彦雨,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
杜彦雨又接着问,“阿遇身上还有哪疼呀?”
杜遇摇了摇头。
杜彦雨叹叹气,“没有就好。”
江生在一旁道,“是江生没保护好杜少爷。”
要是十年前的杜彦雨,早就把江生骂的狗血淋头顺便挨上几个巴掌,但现在他的脾性被岁月,被这无情的命运打压的,早已没了影子。
他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不能怪你,你不必自责。”
杜彦雨并没有告诉圣保莱杜遇的事,这是杜家的隐秘,除了家里的几个老仆和江生,没有其他人知道。
他转头接着道,“从明天开始,你也跟着杜遇一起去上课,学校那边我会安排好,你要护好他,但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我不是真的要叫他去读书,他读不读书都无所谓,我只要他愿意说话,愿意笑,你明白了吗。”
江生回道,“江生明白。”
和杜彦雨刚说完,江生就回头去找杜遇,他正在看照片,倒没再跟他提放风筝的事。
江生看他一个劲的擦相片,于是贴近他问,“阿遇在做什么?”
杜遇没有理会他。
江生低着头,看见那张旧照片的一角上沾了血,应该过了几个小时了,血迹已经干了。
估计是当时杜遇划破手心时没注意,弄上去的。
“阿遇是想擦掉血?”江生问。
杜遇停了下来,缓缓抬头看他,呐呐道,“哥哥……脏了……阿遇……”
江生看他拿袖口擦,先不说擦不擦得掉,要是再让他擦一会儿,恐怕照片上的人脸都要叫他擦糊了。
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躲柜子怎么简单了。
他用棉签稍稍沾了点水,又捏干,然后冲着杜遇说,“我来吧。”
杜遇仰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好半天也没说话。
江生以为他没听进去,于是又叫了他一声,“阿遇?”
杜遇看着他,懵懵懂懂的脸,“你是谁?”
江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又问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是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但江生依旧微笑回道,“我是江生。”
只是刚说完,江生忽然又改了口,“我是阿生,阿生。”
这样似乎好记些。
放风筝的人,哥哥,阿生。
杜遇的世界很简单,只有两样东西。
哥哥和跟哥哥有关的一切。
现在又多出了一个,一个从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的名字。
他并不是忘了他的名字,只是他从没记过。
没记,又哪里能谈得上忘。
他抬眼,迷茫的目光:“阿生是谁?”
江生回道,“是我,我就是阿生。”
“你是阿生?”
明明是句疑问句,偏偏让他说成了陈述句。
“对,我是阿生。”
杜遇摇了摇头,干净的一双眼看着江生,自顾自的说,“阿遇不认识阿生。”
他当然没指望杜遇能一下就把他记住了。
只是想到以后要不定时的被重复问这个问题,他有点无奈,不得不试着和他说,“我是阿生,阿遇,你要记住我。”
他的脸映在杜遇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如同碧清湖面上的一轻柳絮,浅浅的漂浮于湖面之上,落不进去,也吹不走它。
那件事之后,他就把自己封闭了。
贫瘠的世界里,除了哥哥,他再没有注意过其他人。
甚至杜彦雨,也不过是那扇阁楼门之外的人。
记住一个人很难吗?
杜遇的心里没有答案。
干净无邪的一双眼望着江生。
好半天……
“阿生。”
他轻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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