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乍暖还寒,天晴不过几日,便又下起了丝丝细雨,整个宫廷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雨当中,如梦似幻。
内庭的海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胭脂似得印在苍冷的青砖上。
朱弘潜在门口收了油纸伞,宫女正要入宫通传,浮碧便从里头出来了,福了福身子,笑着道:“殿下安康,公主等您多时了,请殿下跟着奴婢进来吧。”
朱弘潜笑着点头。
待到了里间,朱弘潜一眼就看到坐在紫檀椅子上的少女,少女穿着胭脂色比甲,象牙色短衣,妆花缎杏黄马面裙上头绣着鲜丽的海棠花。
她面容姣好,肤若凝脂,一双眼睛秋水似得鲜活明滟,眉眼间有种天然极妩媚的韵致。
这双眼睛摄人心魄。
朱弘潜大大吃惊道:“阿鸾,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是没错,才一年的功夫,八哥险些认不出你来了。”
说罢,又对着朱鸾的容貌仔细端详了两眼。
瞧瞧不仅长成了天仙人儿一般,个头也越发的婀娜苗条。
她和朱弘潜关系好,两人相处比较随意,如今再见到她的八哥,朱鸾心底五味陈杂,眼睛里涌上一股泪意,但想想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生生又将这股泪意给逼退下去。
她瞧着朱弘潜上唇短短的胡茬,打趣笑道:“八哥也不一样了,变得比以前丑了!”
出征前只比她高半个头,如今她才到他的肩膀处。
不仅如此,连容貌也有些不同了,之前他面皮白净,是个翩翩少年,如今肤色晒成了麦色,身体也越发结实了,浑身透着一股子铿锵男儿的气质。
朱弘潜岂能不知她的是句玩笑话,不过他还是认真的摸了摸下巴,笑着挪揄她道:“不怪你嫌我丑,如今你眼里也只有陆谨是俊美无双的,不如他的都是丑。”
浮碧和沉水听了此话,神色皆有些尴尬,朱鸾的脸颊也有些泛红,羞恼道:“八哥尽会胡说。”
两人从小到大玩笑开惯了,还未出征前朱弘潜便拿她和陆谨打趣,还说到时候要给她准备一份嫁妆,未见她露出过这般神态,莫非是有什么变故?
朱弘潜见她有些恼了,将话锋一转道:“给你送来的东西,你可喜欢?”
他径自坐在朱鸾身侧的椅子上,端着茶低头抿了口。
朱鸾也不提前事,开心道:“八哥最懂我,我都喜欢,谢谢八哥惦记我,改日我给八哥做双鞋子。”
朱弘潜瞥了眼小姑娘的笑靥,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听说八哥封了郡王,我可得好好恭喜八哥。”
八皇子在军中立了功,皇帝昨日下了圣旨,封他为陇西郡王,没多久阖宫上下都传遍了,他的母亲赵嫔也母凭子贵,封了淑妃,位列四妃之一。
朱弘潜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他道:“封郡王有什么意思。”
旁人或许会觉得朱弘潜口不对心,可朱鸾却清楚,她的八哥是个无心权势之人,封个郡王什么的,还比不上驰骋沙场肆意杀敌。
朱弘潜一心惦记着打仗,不喜欢在朝堂上搅合,这也是她最忧心的地方。
先太子病逝,二皇子,三皇子成年后都去了封地,四公主,五公主也都嫁人了,留在京城的皇子就只有太子,豫王,八皇子,十二皇子,十三公主几个,后面两位都还未成年。
宫里头那位贤妃娘娘,一直和皇后打擂台,做着将儿子捧上储君之位的梦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利用皇帝对她的宠爱和姚家的势力,用一些阴诡卑鄙的手段残害皇帝的子嗣,以减少豫王的竞争对手。
这也是崇安帝子嗣单薄的原因。
如今,朱弘潜渐渐长大成人又立了功,贤妃已经动了那份心思。
半年后,青州山贼闹事,朱弘潜带着五千人马前去镇压,山贼剿灭了,他也负伤严重,不治而亡,他的音容相貌在朱鸾的记忆里,也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其实这都是假的,朱弘潜真正的死因是他被一只冷箭穿透心脏,瞬间毙命,而这个放箭之人是豫王那边派人过去的。
这也是后来,她遭囚禁之后,陆谨在信中告诉她的。
他让她活着,等着他和太子为这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的这一天。
想到这里,朱鸾心情便沉重了许多,她轻声道:“八哥,战场上刀剑无眼,淑妃娘娘在宫中每日为你担心,你就不能不去打仗了吗,在朝中担个官职有什么不好?”
淑妃与皇后关系甚厚,两人入宫时便结成了好友,这些年在宫中一直相互扶持。
朱鸾希望他留在京城,从前是因为想要他陪她玩,如今却知道为他母妃着想,朱弘潜只当她是长大了。
朱弘潜勾着嘴唇笑道 :“鸾儿,我可是个男人,上阵杀敌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我可不喜欢当那什么劳什子官。”
朱鸾知道多劝无用,暗暗叹了口气,这辈子只能想办法让朱弘潜避过那场灾难。
朱鸾用了午膳,在廊下走动消食,廊外雨声淅沥,细密如织,那株海棠花被雨水淋湿后,也发显得娇怯可怜。
“殿下,昨日林大人相约,您可还记得?”沉水冒着被朱鸾斥责的风险提醒她,话说出口,内心却忐忑。
朱鸾偏头瞥她,淡道:“不去。”
沉水一噎,不敢再多说,好在朱鸾没有为此迁怒她,她悄悄退下。
小黄门打着把油纸伞穿庭过来,躬身上前道:“殿下,乐琴师来拜见您。”
乐韶?
自她昏睡醒来后,已有小半个月没有召乐韶入宫来教她琴艺了,平日里,非她召见,也不会主动入宫,想到她的来意,朱鸾轻蹙了蹙眉。
耳边听着廊外的雨声,朱鸾到底是心软了,她道:“让她进来吧。”
暖阁内烧了炭火,渐渐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乐韶冻得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她单薄的身子跪在朱鸾面前,眼眶发红,神色悲戚道:“殿下,求求您救妾身的夫君一命。”
她的夫君正是祈武忠,被关在刑狱中,乐韶是他的继室,当初那男人不顾乐韶零落风尘,执意要娶她,也曾轰动京城。
乐韶琴艺很精湛,比宫廷乐师还要好,朱鸾得知陆谨喜欢奏琴,便去求皇帝找琴师来教自己,祈武忠向皇帝自荐妻子。
于是,乐韶入宫教她学琴。
这乐韶本就生得一副弱柳之姿,如今瘦得跟纸片人似得,瞧着让人心生怜悯。
朱鸾眼底透着一丝悲悯:“乐师父,你起身吧,你夫君之事我听说了,只是后宫不得干政,你的事情本宫帮不了你。”
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上辈子她就是帮了她,去父皇面前求情,却被有心之人利用,抓住这个把柄弹劾太子,硬是说成了太子与祁武忠结党,她才出面相帮。
后来,太子虽自证清白,可却也让崇安帝对他生了疑心。
让飞鹰卫直接处置了祁武忠,连申辩审讯的机会都未给。
所以,她若出面,只会适得其反。
如今想起来,这看似意外的事情,实则环环相扣,准备好的圈套,等着他们网里面钻。
她不知乐韶是不是受人指使,但这件事一定有蹊跷。
祁武忠出事之后,乐韶每日茶饭不思,神思憔悴,她找了许多人帮忙,都被拒之门外。
有人提醒她可以向宫里求助。
于是她想起了朱鸾,嘉懿公主性子虽刁蛮任性些,她的心地却是极好的。
乐韶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进宫了。
朱鸾拒绝了她。
乐韶心里最后一丝希望幻灭,她脸色惨白:”妾知道公主为难,可妾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说罢,她的眼泪如雨般掉落下来。
她不是个蠢人,公主有公主的难处,她都明白。
就算她不帮她,她也不会怪她。
如今祁武忠被关押在飞鹰卫的刑狱内,那里暗无天日,几乎没命出来,外面的人要想进去,也难于登天,她甚至连见他一面也难。
朱鸾见她哭的如此伤心,心中不落忍:“乐师父,你并非祁武忠的原配,你嫁他时,他膝下已有一子,你何故对他如此痴心?”
乐韶泪眼纷纷,她眸光变得悠远,似乎在回忆往昔:“公主有所不知,当年妾家遭变故,妾被充为官奴,及笄那年妾遭主君羞辱,投河自尽,是夫君救了我,还替我赎身脱了奴籍,后又不顾世人眼光,将我扶正,他对妾来说,不仅是夫君,还是妾的恩人。”
朱鸾听罢,神色黯了几分,轻叹一声:”这样吧,我想办法帮你见上祁武忠一面。“
乐韶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她泪眼模糊,神情激动道:”多谢公主,公主的恩情,妾永世不忘。“
朱鸾轻声道:”你先回去吧,等安排好了,我派人过来接你。“
乐韶谢恩离宫。
下了一日的春雨,廊下的沟渠涨满了水,桑弧送走工部员外郎何业亭关上院子门,回来的时候见陆谨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神色淡然。
桑弧走至他身边,想了想要说的点什么,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陆谨瞥着他,薄唇吐了一个字:”说。“
桑弧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说出口了:”公子,这个何业亭也太嚣张了,他分明刻意抹黑祁武忠,这件事您真的不管吗?”
他家公子是刑部尚书,按正常规章,这件事情应该刑部着手查案,可飞鹰卫直接将人给拿了,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不怕飞鹰卫作弊吗?
陆谨嘴角泛着冷笑:“你可知何业亭是谁的人?”
桑弧是陆谨的书童兼侍卫,自幼跟在他身边,知道的东西不少,桑弧道:“他是工部的,自然是…”
桑弧想起点什么,愣了一下道:“他是姚恪的人,莫非他是来试探公子?”
陆谨淡淡瞥了他一眼,眸光如静潭一般幽深,如今薛明恩和姚恪都已派人来试探他的态度,不管他帮任何一方,都会被拉下水,如今,就看圣人那边怎么做决定了。
桑弧有些迷茫,他挠挠脑袋:”公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陆谨低语道:”等着。”
圣人那边态度不明,他没必要冒然出手。
到了掌灯时分,绵绵的阴雨停歇下来,天光渐渐暗淡,府内点上了灯笼。
陆府的大门被扣开,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年轻的太监手执拂尘走进来,手里拿着的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陆谨匆匆赶到前院时,司礼太监谢离细声道:“陆大人,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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